听到那店主女人的骂声,那个被绑的人头似乎垂得更低了,让人隐隐感觉到他得悔意。
这时,站在店主女人后的那姑娘说话了:“绾哥,前天让你进城去卖掉我与灵姐姐采的山货,卖钱给母亲买药,你……你怎么去赌呢?”
话语中有几分恐惧,但是更听得出几分坚韧。
那个低头的人说道:“小青妹子啊,那些乡间野货卖不了几个钱,夫人的病不是一两服药就能治得好的,我……我就想去……赢……赢点钱……”
这时那个姑娘似乎带些哭腔,说道:“钱不够,你可以回来我们再想办法的……”
这时海麻子又插嘴了,抢着说道:“我说小青妹子,焦绾这小子把你输给我们疤哥了,你跟了我们疤哥,自然不会不管你母亲的,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那店主女人道:“呸,不要脸!”
“你这娘们儿在骂谁呢?”说话间,海麻子就冲了过来。
只见海麻子刚冲到那小店门口,就被弹了回去,“噗通”倒地,吃了一嘴的黄土,十分狼狈。原来是宋烈挡在了那店主女人前面,用肩膀把海麻子抗了出去。
这海麻子爬了起来,吐了两口嘴里的黄土,就要上前再与宋烈打斗。
刀疤抓住了海麻子,示意所有人后退,他要亲自跟宋烈切磋一番。
宋烈也走上前,只等那刀疤出招。
那刀疤也不等宋烈出招,把他那一双手搭在宋烈的肩上,卯足了力气来抓宋烈。
只是平日里宋烈把自己的身子练得如铁石一般,丝毫不觉得疼痛。由于刀疤比宋烈矮了一头,此时只有仰视宋烈。两人四目相对,那刀疤再加用力,那细小的老鼠眼里放着狠劲儿,而宋烈却眉头都不带一皱,神情与往常无异,想必这种态度就是对这个刀疤最大的侮辱了。
刀疤见到根本治不得宋烈分毫,于是松开手,后退几步,然后跑上前展开两掌去推宋烈。就这样,也动不得宋烈分毫。
他终于忍不住,动起了拳脚。宋烈不只轻松地避开了他的拳脚,一掌把他推开了几步。显然,宋烈是没有在这一记反击掌上用力的,要不此刻的刀疤也会如海麻子一般被打倒在地了。
那刀疤终是忍不住这怒气了,眼中的凶光似乎要把人冰封住,于是一挥手,要后边的喽啰齐上。
宋烈喊道:“且慢!听我一番话,再打斗不迟!”
后边的喽啰刚见识道宋烈的手段,其实原本谁也不敢最先上前与他交手,但又不敢违了刀疤的命令,只能一个个硬着头皮上前。这时,听到宋烈一声“且慢”,似乎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就停止了进攻。
宋烈见众喽啰没有上前,道:“在下生平不爱打斗,只爱解斗。眼下见二位好汉要上前动手,在下也只是抵御,没有与众好汉为敌的意思。”
“在下提议,众好汉都收了干戈,把事情说明了,看看理当怎么解决。倘若还是纠缠不清,再动手也不迟。”
“事情就是焦绾赌输了,把焦小青输给了我们疤哥,这事情有什么不明了的?呸……”海麻子一边擦着嘴上的黄土,一边抢着说道。
这时,店主女人身后那姑娘以一副不太敢相信的语气问道:“绾哥,是真的吗?你是真的把我输给了别人吗?”
这时,一众人都注视着被刀疤身后喽啰们绑缚的那人,那人把头垂得更低了,散乱的头发完全遮住了他的脸面,只听得一声“是……是的。小青,我对不起你,对…...对不起老爷和夫人……”
如果不是此刻众人屏息凝神,都注视着他,这细微的声音恐怕是很难听到。
海麻子这时理直气壮,案首挺胸的说道:“听到了吧?焦小青已经是我们疤哥的人了。呸……”说完,又朝天吐了一口黄土。
“好……那我跟你们走……”店主女人后边那姑娘有些哽咽地说道,这时已经走上前去。
那店主女人不知道是已经有些慌得没了主意还是觉得已是无力回天,竟忘了阻拦她。
然而,宋烈却在前边拿着青霜剑,挡住了那姑娘往前走的步子。
海麻子这时候急了,说道:“怎样,你小子还想无理阻拦不成?”
宋烈道:“既然是赌债,就是输了,也必定有个数,你们要的是钱,我们还钱便是了。我看这位姑娘并不情愿跟你们走,何必强人所难呢?”
海麻子轻蔑的说道:“呵,还钱?这小子要是有点钱的话,不会搭上他家姑娘的!”
那店主女人也悄声的对宋烈说道:“我们没钱啊……”
宋烈道:“请好汉们说个钱数,我先帮这个姑娘垫上就是了。”
这时,在场的人都惊了,不想一个路人竟为了这事不关己的事情,如此慷慨解囊。
于是,那些喽啰们都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应该还的钱数。最后,只有为首的那个刀疤,说了一个数,因为他觉得像宋烈这个身无长物的路人,是无论如何都拿不出那么多钱的。
宋烈也只道明天进城去找朋友筹集,中午必当双手送上。
刀疤和众喽啰见今晚如若再要动手也沾不得半点便宜,况且也焦小青她们也跑不掉,明天中午索性再多带上几个喽啰来拿钱就是了。于是就又把焦绾押着走了。
宋烈随那店主女人和那姑娘进了那姑娘的房间,只见房间里的床上卧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面黄肌瘦,显然是病得有些严重。见到她们进屋,方才气息稍转均匀,神态安详了一些。那姑娘去给那妇人盖了一下被子,服侍她喝了点汤药,告诉她已经没有事情了,让她放心睡下。
三人来到了那店主女人的房间。
一席话,宋烈知道了那个店主女人叫灵姑,她不似那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乡下女人,自及笄的年纪便耕田织布,无所不会;村中杂事,无所不通。她年近三十不曾嫁人,几间茅舍虽被她打理的利利索索,却又空空落落的,毫无人气。后来索性就在自家小屋改成了两间小客房,时时留宿穷苦的行人。
那姑娘原本叫焦玄青,因其父母多唤其乳名“小青”,所以人多以为她就叫焦小青。原来小青的父亲原是洛阳城中一名小吏,为人处世已刚正不阿出名。只是几年前,焦老爷触怒了当地权贵,被免职贬为庶民,没有几个月便大病一场,郁愤而亡。本来全家都靠父亲那些微薄的俸禄度日,这下更加清贫了。没奈何,焦夫人只能让家丁焦绾去给人做长工,补贴些家用。
话说那焦绾幼时是一个流落神都街头险些冻饿而死的孤儿,就在他饥寒交迫之际,被焦老爷收养,自此留在府上,做个家丁。焦老爷夫妇膝下无子,一方面拿他做家里的用人,一方面又拿他做半个儿子。好在焦绾还记得焦老爷恩情,虽天性惫懒,却也做工挣得些钱来,以报焦小青母女。
然而前些月,小青的母亲原本虚弱的身子也撑不住了,这一病无异于雪上加霜。他们只得变卖了城中的宅子,换得些银子为小青的母亲医病。病尚未医好,三人却已居无定所,只好逃荒至乡下。好在逃荒路上遇到了灵姑,遇到了灵姑的热心收留,于是小青一家便在灵姑家里住了下来。灵姑热心而多话,小青执拗又寡言,但是两人却成了日夜相随无话不聊竟成了闺中密友。小青自是日夜照顾卧病在榻的母亲。白天里灵姑叫上焦绾进山下河,砍柴捕鱼,寻山间野珍,然后又让焦绾进城去卖。就这样,直到三天前,焦绾进城却是再也没有回来,原来是去了赌场,一睹就是两天,而且输了个精光,还把焦小青也输了进去。回来时便是宋烈遇到的这一幕。
宋烈听罢她们的故事,对焦老太爷的为人处世甚是尊崇,对灵姑的热心也有几分感到,对焦小青的遭遇以及现下的处境更是唏嘘不已。
宋烈也略微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世与遭遇。两人问宋烈哪里有钱能在明天中午把焦绾的赌债还上,宋烈只说是有办法,让两人放宽心,又道时辰不早了就劝两位姑娘各自回房睡觉。
宋烈与小青出了灵姑的屋子,由于感叹小青的处境的不易,道:“芙蓉雨,池水寒,数枝寒鸦、一塘凫雁,聒碎秋心,为君叹!”
宋烈只是幼时跟伯父习得几篇古文,却并不精通,然而此时此刻却有感而发,随口说出这句子。然他并没有想到在这静夜里低声吟诵的这几句话会被有心的姑娘听到,他更想不到他的话会得到有力的回音。
“纵使天意少垂怜,不轻叹!”这么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想不到是从一个娇弱的小姑娘口中说出,即使自己作为堂堂七尺男儿,也时常抱怨,而命运对她如此不公,她却“不轻叹”,这不得不让宋烈肃然起敬。
是夜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宋烈便不知所踪。
灵姑对小青道:“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想是昨夜这姓宋的小子夸下海口,要救你于水火。而他又力不能及,所以用缓兵之计暂时让刀疤退下,只是为了自己今天一早逃走方便。”
小青只是不语。
灵姑见她不说话,又说道:“小青妹妹,你看,我们是逃走呢?还是留在这里等刀疤过来,拼个玉碎瓦全?”其实她也知道,所谓的逃走两个姑娘带一位病重的妇人,只是逃不掉;所谓与刀疤拼命,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对阵一群男人,更是不可能了。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人在危急时刻的本能,只是一种拼死的挣扎罢了。
小青默默说道:“不会的……”
灵姑道:“什么不会的?我们还要第三条路走吗?”
小青道:“那位烈少侠不会撇下我们自己逃的……”
灵姑这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苦笑着说道:“小青妹妹,你被他们这些男人坑得还不够惨嘛?你看看,焦绾那个混蛋,从小吃你家的穿你家的,到头来,把你都输给了坏人。这个姓宋的小子,只是萍水相逢,我们信得着他吗?”
小青道:“绾哥不也是为了多挣点银子给母亲买药治病吗?”
灵姑显得有些着急道:“好啊,好妹妹,都把你卖了,你还帮那个混蛋说话!不跟你在这里争这些是非了,要逃赶紧逃,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若是再不走,你就等着去做刀疤的小老婆吧!”
小青道:“我……我不走……”
灵姑都生气了,说道:“好,你不走,我今天绑也要把你绑走了。找个地方藏起来,让刀疤找不到你。”
小青道:“灵姐姐,你绑不动我。”说罢,向灵姑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灵姑真是有些不解了,想不到在这紧要关头,这小姑娘还在跟自己嬉戏。她起身就要进屋去找绳索,不经意的一抬头,发现篱门前有一个浓眉大眼、膀阔腰圆的年轻人,肩上正扛着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那人正是宋烈。
宋烈在院里放下肩上的麻袋,解开袋口,里面是足额的银两。
细心的小青已经看到宋烈此时额上已有微微汗珠儿,想是背着这沉重的银两走过了长长的路,她也不顾男女之大防,拿出袖中手帕,为宋烈拭去额上、颈后的汗。
那天,未及正午,刀疤已经是领了更多的打手,来到了灵姑的门前。宋烈与二女拿银两出门,交付刀疤,海麻子当众清点,竟是分文不少。刀疤一众,虽感不可思议,却也无话可说,扔下了焦绾,就离去了。
小青、灵姑问那么多银两从何得来,宋烈只说是进城找朋友们筹得,都是过命的交情,并不着急归还。灵姑也就信了,小青将信将疑。
宋烈见刀疤已去,心想此事已了,想起家中祖母,随即就要启程。只有小青苦苦相留,宋烈见她执拗,更不想拂了她的留意,就答应再宿一晚,明早即行。
夜里,宋烈辗转难以入睡。于是独自出篱门,不远处就发现门前有一条南北流向的河,身边只有几棵将要落完叶子的白杨树,他席地而坐,坐在白杨树的枯枝碎叶上。在河的东岸,坐北朝南,看着那条静静的小河。只看见,西边的天空中只有一轮不甚光明的上弦月,无神地倒映在水中,南边远远的河面上有三两点昏黄的渔灯,这些可怜的光亮,被无情的黑暗吞噬着。
渐渐地,他看着远处的渔火从三两点变成了七八点,又从七八点变成了千百点,天上的月光也由暗淡变得皎洁,水中这明亮的倒影被这千百点渔火拱卫着,像极了那夜大战西灵仪时青霜剑汇集的寒光……
他正陷入沉思,忽听得背后声音,不知是谁踩过枯枝轻响。他揉了一把眼睛,再看时,河上的渔火仍是三五点,天上的上弦月还是黯淡无光。
回头,那人已在身边。天很黑,但是不用仔细辨认,宋烈知道那人正是焦小青。
小青也席地而坐,就在宋烈身边。
宋烈刚想开口,小青却抢先说道:“刚服侍母亲睡下,想着连日来发生的这些事情,一时间睡不着,出来走走,不想烈少侠也在。”
“所谓‘大恩不言谢’,愿终有一日能报得少侠大恩。”
宋烈道:“焦小姐客气了,我本是江湖人。匆匆万里回中原是为了一个‘孝’字,今见姑娘躬亲照顾病榻母亲也是为一个‘孝’字,你我所追求的都是一般,力所能及,理当相助,并不求回报。”
小青欢快地说道:“既如此,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别人都叫我小青,烈少侠也就叫我小青吧。”
宋烈道:“那你就叫我丹初好了。”
小青道:“丹初哥哥,我想听你在红柳镇的故事。”
于是,宋烈就把战西灵仪、学神行术、败东骧骏、抢青霜剑、赴群雄宴等等,都一一跟小青说了。
小青听得入神,却只是要瞻仰一下宋烈的青霜剑。
宋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小青说道:“丹初哥哥,你今天一早拿回来了那一袋银两,我却发现你腰间少了那把宝剑……这么看来……你……你果然是用宝剑换得银两……”
宋烈苦笑,刚刚看着天上月与河中渔火,正是想起了今天一早把形影不离的青霜剑送到了当铺,换取了银两……
他生平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银两,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凑够那许多银两,来换回自己的青霜剑……
想到这里,他不觉得泪眼朦胧,但是小青在侧,他又强忍住眼泪。
小青道:“丹初哥哥,你跟我说实话,那些银两,是不是你用青霜剑换得?”
宋烈默认。
小青呜咽。
宋烈安慰道:“小青,只是一把剑而已。舍掉一把剑,就能让你不被刀疤欺负,也值了。”
小青带着哭腔道:“你曾经拼了命与东骧骏争夺,那哪是一把普通的剑?就这样,说卖掉就轻悄悄的卖掉了吗?”
宋烈故作轻松的说道:“我卖掉了,自然也可以再买回来的呀。”
小青道:“好,宝剑是因我卖掉的,就让我想办法赎回来吧!”
宋烈知道就是凭自己一个七尺男儿,想尽快赎回这把宝剑,也是束手无策,更何况这个尚有母亲卧病在床的柔弱姑娘呢?他摇头。
小青道:“丹初哥哥,你要是不同意,我明天就去找刀疤,用我自己换回那些银两!”
宋烈见那姑娘甚是坚韧,知道拗不过她,于是就说道:“好,只要你不去找刀疤,一切都好说”,随即苦笑一声说道:“洛阳城里多牡丹,你是最坚韧的一株。”
小青泪中带笑,说道:“我非人间富贵花,只是一株任凭风吹雨打的野蔷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