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者一词语,征夫路中憩。傀儡戏终了,拆台收拾去。”
傀儡戏还没终了,此时正演得热闹。
瑞阳县城中最热闹的地方,里三圈儿、外三圈儿的挤满了人,只见那中间有几只木偶被艺人用线提着,咿咿呀呀的唱着世间的悲欢离合、人生的喜怒哀乐。
戏里演绎的什么?
莫朴树,江南小镇上一小儿。正大踏步的往学堂里跑,可还是迟到了,私塾先生脸面冰冷,拿出戒尺来打他手掌。
书房里书声琅琅,在罚站的莫朴树斜眼瞥了一下窗外,一张俏皮的脸蛋儿正在抿嘴偷笑。他朝着窗外做了一个鬼脸,随即转过了头继续念书,生怕被先生看到。可还是忍不住再把头转向窗外,心里说不出是酸还是甜。
窗外那个小丫头叫苏小麦,不难看出与莫朴树两小无嫌猜。
散学了。
莫朴树挎上书袋一路蹦蹦跳跳来到河边,只道小麦每天傍晚都来这边玩耍,今天却怎么也寻不到她。
一棵大榕树后边,飘出了带着碎花的衣角,莫朴树向那大榕树跑过去。莫朴树在追,苏小麦在跑。
玩累了,就趴在河面上,相互依偎着看着两人的倒影。荷叶下偶有游鱼,也无所畏惧的看着岸上的人。
雷声阵阵,谁料这雨说来就来,苏小麦忙摘了两张大大的荷叶,分别压在两人头上,慌乱的脚步走在烟火气十足的小镇老街上、人潮里。
雨,顺着那带有青苔的蓝瓦往下落着。檐下,苏小麦摊开那纤纤小手接着。莫朴树在湿漉漉的书袋里拿出一包桂花糖,只是已经让雨水改变了它原来的形状。这是他一大早跑过长街弄巷为苏小麦买来的,可上学堂却是迟到了。
苏小麦那食指往被雨水打过的桂花糖上一点,然后把食指含在嘴里。她笑了,甜甜的。
莫朴树也学着她的样子,拿食指蘸了一下桂花糖,也含在嘴里,果真甜甜的。
苏小麦含笑抓过莫朴树的双手,两人一起在檐下摊着手掌,看雨雾中撑着伞穿梭的人们。莫朴树的手掌还是有些红红的,原本还带有几分火辣,被这清凉的雨水一浇灌,那感觉,就像这桂花糖一样甜。
……
哩哩啦啦,吹吹打打,一台大花轿抬进了小小院落。小地方的人们哪里见过这等排场,都投来了艳羡的目光。只是谁又知道大红盖头下的彷徨:一边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边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更在人群之外,一人手握饱蘸浓墨的狼毫从一条巷子中匆匆跑出。他并没有再冲上前去,只是目别那花轿渐行渐远。
那个花轿里的新娘是苏小麦,这个落魄的画匠正是莫朴树。
晚风吹拂万枫桥。桥上,莫朴树正一个人把酒买醉,心道:他一定会对她很好,她会很幸福的……哦,不!若说对她好,这世上怎么可以有人超越我……可是以后,她不能不好……
书案,顾盼有情、亭亭玉立的美人跃然纸上,一幅美妙的工笔画独缺那点睛的一笔。莫朴树颤巍巍的握着那支画笔,苦苦不能落下。
那夜,风雨飘摇。
这风声、雨声似乎在诉说着往日的山盟、海誓。
莫朴树凭栏远望,只见山长水远,苏小麦如今却在哪里?想到此处,欲哭无泪,更觉肝肠寸断。
从此,世上少了一位工于丹青的画匠,多了一个憔悴的相思人。
……
那画,挂在墙角,被风载着在飘。
榻上,那人已是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他多想走进画卷,与那画中人紧紧相拥。
一滴眼泪,还带有几分熟悉的余热,落在画末。正是神来之笔,那幅画可以落款了。
墙外,传来了哭啼的声音。莫朴树听得出,那正是苏家父母在哭自己的幼女。
这时,莫朴树只见苏小麦从画中轻飘飘的走了出来,他也脱掉了这瘦骨嶙峋的躯壳,两人终于在一块儿了。
他们知道,就这样,谁也不能让他们分离了。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一曲傀儡戏终了,看哭了多少痴情的看客。
试问“座中泣下谁最多”?这里却不是“江州司马青衫湿”,而是让这个曾经在西域小镇力挫四大恶神的浪子用泪水湿透了这粗布烂衫。
他一还乡,便经历了祖母离世之痛,前不久伯父又不知所踪。那傀儡戏的前半段,像极了他的曾经:前不久,他寻得了曾经他的的“苏小麦”,却发现她再也不是曾经的“苏小麦”。
那年,宋烈挑战并战胜了为霸一方的蝉三爷和龟四郎,正是年轻人血气方刚之时,便觉天下更无几人是敌手。倘若不千里之外行侠仗义,岂不是辜负了这一番的本领和这一颗仗义之心?自己尚年幼,有大把时光供来施展。
终有一天,他留书作别了祖母和伯父,擅自离开了这江南小镇。他更没想到的是,从此刻起,那个肤色略黑、手掌有些粗糙的小村姑,再也不属于他了。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那个村姑叫李梅,或许曾经还有那一腔宁可枝头抱香死的孤勇,而今却可断尽浪子肠:
五六载不见,宋烈面带风霜,李梅却再无热情;宋烈不忍割舍,李梅却转身反目。
宋烈不解,李梅见宋烈仍是不去,破口大喊道:“你自去行你的侠,仗你的义,我自有我的过活!”
说罢,跑回自己家里,“砰”一声关上了门。
宋烈知道,倘若再纠缠不休,必然是一阵难听的骂声,这个村妇的脾性不过如此。可是转念想到:可能是一直来的执念,把自己的真心付出于此,却换来这等结局,心有不甘。
在关门的间隙,宋烈瞥见了她院里有一个五短身材、相貌猥琐的男人。他去腰间拔青霜剑,却想起来,三年前青霜剑就被自己当了出去。转念一想:爱要走也难阻挠,他们才是最般配的。此刻就算是青霜剑在身上,又能怎样?
手中的剑,杀得了人,却诛不了心。
宋烈断了魂似的游荡在这瑞阳县城里,心上就像是挨了一剑: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文武兼修,形容也算是周正,可是那个蠢笨的女人怎么会心向那猥琐的矮个汉子?心上这一剑挨得甚是屈辱。
傀儡戏早就终了,人群早已散去。天色渐晚,冷风也吹了起来,宋烈还是在原地,在戏中久久不能出来,心想:或许这坚贞的爱情只能在剧中,人间又有几回闻……
“好罢,事已如此,现天色已晚,你且回家跟你男人说道清楚……今夜我就在此地不动,倘若你还有意,天亮之前你自可来此处见我……”阵阵冷风,把这些话传到了还在出神的宋烈耳中。
他回头,暮色中只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掩面匆匆离去,十步之外正有一位满脸晦气的汉子傻傻站在那里。暮色中,虽是只听到他只言片语,宋烈却感到那汉子是位实诚的人;再者,听他声音中气充沛,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也是精壮的好汉,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最后,见他目送那妇人远去,想必也是为情所惑之人,又有同病相怜之感。于是,便有意与之结交。
宋烈走上前去,与那汉子招呼了,那汉子虽不像个读书人,却也是谦恭懂礼数。天色已是全黑了,白天热闹非凡的街上,熙来攘往的人都被几阵冷风吹散了,宋烈就邀那汉子去找个馆子喝点酒来叙话,只是那汉子执意不肯离开那地方。宋烈无法,于是就去还亮着灯、冒着热气的小店中买了酒菜,与那汉子如乞人一般席地而坐相对饮酒。
两口烈酒下肚,就觉得这冷风也不过如此。两人都在相互诉说自己失败的感情。
那汉子叫宋如岳,也是这瑞阳县里的人,家里世代打铁为生。因自小就随父打铁,练得一身精壮的筋骨,偶然的机会又得江湖高人指点,习得一招半式的功夫,正是如虎添翼。
待得老父年老体衰,如岳子承父业,只是他整天沉湎于刀枪棍棒、热衷于结交江湖豪杰,就这样,家里打铁的生意日渐惨淡;家里托媒,给他说得临庄姑娘,也因为如岳整日介与江湖之人厮混,渐渐的悔了这门亲事。宋父就在这样凄凉的晚景中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于是宋如岳就干脆变卖了家当,去山寨入伙了。
在山寨待了三五个月,宋如岳发现这山寨的头领们不再是原以为的慷慨仗义,而是各怀肚肠。他有些悔恨当初了,曾经只是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在世当以义气为大,毅然决定入伙。现而今,才觉得最实在的正是老父亲给自己铺的路,好好经营铁匠铺,娶妻生子,安稳度过余生。
于是,他索性拜别了山寨众头领,以回家省亲为由回到了瑞阳县里。曾经的未婚妻,梁五娘,此时却已嫁作他人妇。他托人传话,把五娘唤到了这县城中,他们曾经最熟悉的地点。一曲傀儡戏工夫,宋如岳得知五娘只是给人做了二房姨太太,只因为正房妻子没有给主人家生个儿子……他说尽了别来之情,与自己现在的想法,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他不会计较五娘的遭遇与她当时的选择,他愿意回县里重新经营起祖传的铁匠铺,他愿意为了她不再过问江湖上的事情……
可是,五娘觉得这一切已是迟了,虽不是烈女,她又能怎么接受得了二夫?傀儡戏终了,天色渐晚,怕丈夫生疑,她不敢不回夫家。宋如岳向她表明态度,不论风霜雨雪,今夜他会一直守护在这个地点,如果她肯回心转意,就跑出来寻他,自可重归于好;倘若她不回来,天亮他就自己离开,决不再纠缠。
接下来,便是宋烈见到的那妇人掩面匆匆而去的一幕。
听罢宋如岳的故事,再想想自己的遭遇,不知不觉自语道:“原来最忠贞的感情,只能在戏曲里呀……”
宋如岳强颜笑道:“兄弟,也许没有那么糟,这不是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吗?”
宋烈心想,他此时还寄希望于最后这几个时辰,酒气上头,道:“哥哥,我看咱弟兄俩今夜就杀到她夫家,我给你手刃她的男人,至于那娘们儿怎么处置,交给你!”
宋如岳怕宋烈酒后冲动,用手抓住宋烈的手腕,道:“兄弟,你喝多了。我们,还是等天明吧……”
宋烈道:“还等什么天明?要是没有这两壶烈酒,你我此时都冻死在这街头了,还能等到天明吗?!”
“你我弟兄命不好,世间有那么几个狠心女人,偏偏让我们遇到了……”
言罢,竟有几滴泪落了下来。他拼命地想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原来这一壶烈酒已经被他喝净了。他倒下了,在这刮着凛冽寒风的下半夜的大街上。
宋如岳喝得不比宋烈多,却早有醉意,仍然坐在地上,默默地说着:“她会来的……”
天蒙蒙亮,买早点的小商贩们已经在跳着油灯摆摊了。
宋烈醒了过来,发现身上盖着厚厚的一层棉被,再看旁边的宋如岳,似乎是感到宋烈醒来,也就张开了眼睛。
宋烈问道:“哥哥,这棉被是哪里来的?”
宋如岳轻声答道:“她来过。”
“那么,她是回心转意了?”宋烈问道。
宋如岳仍是轻声地答道:“不,没有,她扔下棉被就走了。也就是那背影、还有那一声抽泣,我才意识到是她……”
“那她还来作甚?!”宋烈反问道。此话一出,随即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试想,如果没有这条棉被,恐怕他跟宋如岳就冻死在这瑞阳街头了;再想,倘若把宋如岳换作自己,把梁五娘唤作李梅,恐怕也没人深夜送棉被,一样是冻死街头。想到这里,他更觉得前边说的话不合适,也就缄口不言。
宋如岳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反问似的,两人半晌无话。
宋如岳像是思忖一会儿,忽得对宋烈说:“兄弟,萍水相逢,难得你我意气相投,今愚兄在瑞阳县里已是了无牵挂,只是山寨上还有些许事情未了。愚兄想就此别过,再约他日,与贤弟共醉。”
宋烈道:“你我落地为兄弟,何必说出这等话来?既是兄长有事未了,小弟如今亦是没有牵挂的人了,即便刀山火海,甘愿与兄长共赴!”
宋如岳哈哈大笑,道:“兄弟心意愚兄领了。你放心,没有刀山火海那么凶险,只是山寨杂事。兄弟你像是个读书人,绿林规矩你也不懂,自是帮不上愚兄什么忙。贤弟还是发奋去搏个功名,切莫与落草为寇的人一起厮混。哈哈哈!”
宋烈道:“既是哥哥应付的来,小弟也就放心了。只是兄长已对山寨中事已然失望,何不早日脱身,凭哥哥这一身本事,就算与小弟在江湖行侠仗义,不也比在山寨快活?”
宋如岳道:“一言为定!待愚兄料理完琐事,便去寻贤弟。愚兄对行侠仗义无甚兴趣,但是与兄弟痛饮,愿意奉陪!”
古人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从小到大,至亲的两个人已被天地、光阴带走了,本拟共度余生的人背叛了自己……
浮生若梦,此时宋烈才意识到,在这方圆几何的茫茫天地间,谁都不是主角,人人都只是一个过客。而此刻的自己,更是一个被大千世界遗忘了的过客。
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全程陪伴自己的走完这条人生路的。正在不知所措之时,造物者又送来一个兄弟,不知前方的路,能相互陪伴着走多远,总算会少一些遗世孤立的寂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