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御膳房。我当时还不是司礼监掌印,只是秉笔,多数时候都侍在皇帝跟前。那天皇帝心情不好,大夏天的突然想吃烧鹿肉,这东西小厨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只好看看御膳房有没有。我为了躲会儿清闲,就自己跑了一趟。没想到御膳房说宫里也没有新鲜的,只能去宫外找找。我不想回去看皇帝发小脾气,就留在御膳房里瞎转悠,刚好,就看见了她。
“嬷嬷,这个鱼已经不新鲜了,吃了只怕是要坏肚子的。”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让你做你就做。这鱼是今天刚送过来的,怎么就不新鲜了?怎么你的事情就那么多呢?”
“嬷嬷,按理来说这种食材送过来的时候一定要是活的。可您看看这个,这怕是已经死了有一天多了吧。光是放在这儿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这让奴婢怎么做?倘若主子吃了身体有个什么不舒服,奴婢怎么好交代呢。”
“这御膳房里我就是主子,我让你做你就做。你还敢和我顶嘴,看来是我上次罚你罚的不够吗?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做是不做?”
我看着那个姑娘听到嬷嬷的最后一句话,顿了一下就直接跪了下来,也不抬头看她只说道:“奴婢不做,嬷嬷要罚便罚吧。”
“嘿,你……”
那嬷嬷看着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抬手就要打下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出来了。
“这是怎么了?”
嬷嬷听到了我的声音把手立刻放了下来,屈膝行了一礼。我没看她,只盯着跪在那儿的那个人。我看到她听到声音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应该是注意到了我身上的飞鱼服,撑起身子转了个方向朝我跪着,随着嬷嬷也叫了我一声:“陈公公。”
“怎么回事儿啊,闹这么大动静。”
那嬷嬷抢先说道:“回陈公公,是这丫头不懂事儿,奴婢一时气不过就说了几句,没什么大事儿。”
“陈公公,奴婢是怕这不新鲜的鱼给主子吃了会伤到主子的身体,所以就想请嬷嬷看看情况。不过嬷嬷好像有些眼花了,看不清楚这鱼新不新鲜,不如陈公公代嬷嬷看看吧。”
我听到她这话笑了笑,刚刚还那么硬气来着,现在却是在说好话。我答应了,转头往放鱼的水缸里看了看。呃,这确实死了好久了,都漂起来了。
“嬷嬷你这鱼……有些过分啊。”
那嬷嬷听到这话尴尬地笑了笑,低下了头。看样子是得罪不起主子,想找个背锅的啊。我转身朝她说:“起来吧。这鱼确实不新鲜,也多亏了你没做,不然若是真的吃坏了哪位主子,这罪过可就大了。”
我看着她冲着我笑了笑,说:“奴婢多谢陈公公。”
我当时突然觉得,诶,这小丫头笑起来真好看欸。
后来那个嬷嬷走了,她为了谢我,说是要给我去拿她做的荷叶糕。她带我坐在她院子里的石桌那儿,手上提着一个小食盒。荷叶糕应该是她在小厨房里刚蒸的,还带着些热气。
“多谢陈公公刚才帮奴婢解围,奴婢没什么好东西给您,只好用这些荷叶糕了,还请您不要嫌弃。”
我打开了一个尝了尝,甜丝丝的,带着一些荷叶的清香,味道还不错。我平日里不怎么喜欢吃甜的,但就是觉得那个很好吃。
“不会,挺好吃的。”
她又笑了笑说:“那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愣,一脸不情愿地挤出了几个字:“奴婢……叫芹菜。”
我听到这个名字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她看着我这副样子嗔道:“笑什么笑,那是那个嬷嬷,她记性不好,为了方便所以大家的名字都是用的菜名。”
我忍了忍笑意又问:“那你本来叫什么?”
“本来啊,叫谢柔。”
谢柔?比芹菜好听。
“你在御膳房多久了?”
“奴婢想想,嗯……有十多年了吧。”
“十多年?你今年才多大,怎么就待了那么久了?”
“奴婢今年十九了,在御膳房已经有十一年了。”
十九?看她小小的样子,原来已经十九了。
“公公没看出来吗?也是,奴婢脸太圆了,个子也不高,经常被人看小了的。”
“这样很好啊。”
我记得我那天和她聊了很久,直到从宫外买来了鹿肉。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一直是暖暖的。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其实是没怎么见过的。我在我的乾清宫,她在她的御膳房。直到那天,我突然想吃杏仁豆腐,但小厨房里的杏仁被这两天格外爱喝杏仁露的皇帝用完了。他们说可以去御膳房要,但我想到了她在御膳房里,就说让御膳房里的,嗯……芹菜,做好了给我送过来吧。然后我就又看到了她。
她那天来的时候不是很高兴,也没有冲我笑,行了礼放下食盒就要走。我注意到她眼圈红红的,左手一直蜷在一起缩在袖子里。我没顾得多想,直接拉过她的左手看了看。她整个左手掌心都肿起来了,泛着一片刺眼的红,还带着一些隐在皮下的小血点。
“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她挣扎着要把手抽出来,我没让,低头把自己的腰牌拿下来让内使去请御医,她跟我说:“不用御医的,小伤而已,我那里有药。我还要回御膳房当值的,你让我回去吧。”
“不行,在这儿等着,等御医看过再说。”
可能是我语气不太好吧,她当时怔怔地看着我,突然就哭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看到她掉眼泪的样子,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放轻了语气跟她说:“你既然已经来这儿了,就让御医看看,也好让我……让自己放心嘛。御膳房那边我让人去说一声,总归放心了吧?”
我让她坐在了软榻上,打了水用手帕让她擦了擦脸。过了会儿御医来了,盯着她的手瞅了半天,最后皱着眉抬头跟我说:“啧,这个伤……”
“怎么了?严重吗?”
“实在不值得我大老远跑一趟。”
后来御医给她开了消肿的药,临走的时候嘴里还念叨道:“火急火燎的,我还当多大的事。真是,浪费我感情。”
算了,毕竟是我让人家大老远跑过来的,就不跟他计较了。对了还有,这个御医的医术挺好的,后来是专门给皇帝看诊的。我送走了御医回去之后,她坐在软榻上顶着红红的眼圈看着我说:“就说过了不用御医嘛,还麻烦人家跑一趟。”
“没关系,反正他这会儿闲着呢。”
从那之后,我经常会去御膳房找她,和她说说话。我知道只要我经常去,御膳房的人就不会一直罚她了。她为了谢我,也会经常给我送食盒,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偶尔,后来我的一日三餐基本上都被她包了。他们都说,倒不如让我把她留在身边算了,也免得我身边的内使天天司礼监到御膳房的跑断腿。我不愿意,不是因为她,是因为自己。我记得我当时说:“何必呢,这样不是很好吗?想怎样便怎样,也不用受对食身份的限制。像咱们这种人啊,自己一个就挺好的,何必把人家姑娘扯下水呢。”
那个只比我大五岁的公公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看着我说:“欸,你年纪太小了,还不懂。啧,还不懂。”
后来有一天,司礼监有事情,比较忙,我忘了让人去御膳房拿食盒,她就自己给我送了过来。当时大家都在,我不好让她直接进来,就去门口接她的食盒。
“你们这里今天很忙吗?”
“对,朝堂有些事情需要急着处理。”
“哦。那你要注意身体啊,要是他们忙忘了,你就自己悄悄吃一点。”
我看着她笑了笑说:“好,记住了。”
“那我走了?”
我点了点头,她转身走了。她走了一小段距离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还在就冲我笑了一下。可能是那天傍晚阳光好吧,我觉得她那个笑格外好看。
啧,后悔了怎么办。果然话不能说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