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宅,苏季拎着食盒往顾之宁的后院走。后院的几树桃花都开了,大多是艳丽的粉色,远远望去像天宫的云彩,笼罩着仙女的神宫。院子里最大的是一颗撒金碧桃,一树桃花有白有粉,白色居多,细看却还有不同,有纯白的,有微带红丝的,间有一枝或数枝花为粉红色,也有一花或一花瓣白色与粉红色各半,花开几样。撒金碧桃是最大的一株,最精巧的是窗边那两树,一边一株,左边那株伸出了曲折的枝干,正好罩在窗子上边,映着斑斑驳驳的影子。
苏季走到窗子前,伸手轻轻敲了敲,声音刚落下窗子就打开了来,露出了顾之宁欣喜的脸。
“阿桃刚来知会我,你这么快就到啦。”
窗边放着一张美人榻,顾之宁跪在榻上刚好和苏季视线持平,苏季一抬眼就看到了窗内的姑娘。
顾之宁用木簪简单的绾了一头青丝,再没有其他饰物,一绺头发悄悄溜了出来搭在肩头,显出了几分俏皮。许是她刚才在小憩,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眼里也是湿润润的,却十分有神,从她眼睛里,苏季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开窗的动静惊动了那枝桃花,几片花瓣轻悠悠的飘落了下来。
苏季看着窗里笑吟吟的人,觉得心里像是被突然击中了一样,接着是一种暖暖的感觉,慢慢地从心里渗透到了四肢百骸。他想起了那张美人图,那张他当时觉得最惊艳的美人图,如今看来,不及眼前的半点风采。
“外面挺凉的,你要进来吗?”
顾之宁问了一句,但是苏季愣愣的没有回,看着他好像在发呆,顾之宁提醒道:“苏先生?”
“嗯?”
看着苏季回过了神,她笑了笑重复道:“我问,现在外面还是挺冷的,你要不要进屋子来。苏先生刚才在想什么?”
“啊,没,没什么。”
苏季觉得有些尴尬,低头躲过了她的视线。
“今天廷尉在呢,而且之易也没跟来,我进去不好,就在这里吧。”
“好。”
苏季平复了一下心情,把手上的食盒递了进去。
“这个是我找到的桃花食谱,我尝过了还不错,就给你带来的。这是顾宅的厨房刚做的,还热着,你尝尝。”
等着顾之宁接住了,他又补充道:“廷尉和之易他们也有的,就是跟你的不一样。”
盒子刚拿到手上,她就闻到了香气,忍不住感叹道:“好香啊。”
“尝尝看。”
“你等等啊。”
顾之宁放下食盒转身走了回去,过了会儿搬着一张案几放在了美人塌上。
“哇!”
苏季看她搬的吃力,伸手想去帮忙,她摇摇头道:“不用,没事儿,不是很重。”
她放好了案几,把食盒提了上去打开了盖子,里面有一份桃花糕、一份桃花粥、一份鳜鱼蛋羹,菜香里夹杂着桃花的香气,让人食欲大开。
顾之宁先尝了一口蛋羹,苏季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
“很好。”
“我查到桃花养颜益气,有令人好颜色之功效,平日里你也可以做来吃,只是桃花还有活血之效,不要久服,对身体不好。”
“嗯,我记着了。对了,我的画,潇湘馆反响如何啊?”
“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姑娘们很喜欢你的画,都说你画的千人千面,各有风采,既见玉树临风之貌,又窥儒雅灵秀之心。只怪你画太少,她们都传不开呢。”
顾之宁听言看着撑在窗沿的苏季笑了笑道:“该不是你挑好听的告诉我吧?”
“哪有,不信改天我陪你去萧爽楼看看嘛。”
顾之宁这次没有答应下来,犹豫了一下说道:“不了,总去那边阿爹会查觉的,我知道她们喜欢就够了。说起来也是她们给我面子,我这画的不如之前好我也是知道的。”
“你这是头一次嘛,加上你年纪还小,有如此画功已经是很多人不可及的了,日后前途无量的。”
“那就借苏先生吉言了。”
顾之宁应了一声接着低头吃东西了,苏季看她吃的开心自己心情也好了起来,看了一会儿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久留了,你慢慢用啊。”
“我让阿桃送送先生吧。”
“不必,我自己就出去了,走了啊。”
苏季摆摆手自顾自走了出去,走到拐角又回头看了一眼,隐隐看到她低着头,想来是在吃东西,微微笑了笑又出去了。
这边顾之宁尝了几口桃花粥,放下勺子侧头望向了屋外,屋外已没了人影,只剩下了一片桃花。顾之宁拿着勺子在碗里搅,却是心不在焉,脑海里想到了刚开窗时苏季的神情。先前没细想,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怪怪的,不像是在想心事。
“是我逾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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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小巷里,夏衡扶着白阿娘在散步,身后远远的缀着高远和另一个侍卫。白阿娘看着比之前虚弱了许多,半个身子都靠在夏衡身上,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指尖透着浅淡的粉色。
“白姨累了吗?累了我们回去歇会儿吧。”
“好。”
夏衡看她走的越来越吃力了,正好又走到了白家门口,便扶着她走了回去。刚跨过门槛,白阿娘就咳了起来,还没出声她就捂住了嘴,把声音堵了回去。夏衡看她难受的样子连忙扶着她坐到了院子的桌边,一边收拾院子的夏安见状也放下扫把跑了过来。
夏衡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放在她嘴边,夏安帮忙拍着背帮她顺气,白阿娘忍着没有咳出声,憋着憋着吐出了一口血,撑着夏衡的手弯下了腰。
“白姨,白姨没事吧。”
白阿娘缓了缓朝他摇了摇手,没想到很快又吐了起来,周边顿时弥漫起了血腥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理顺气抬起了头,手上的帕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天呐!”
夏安没见过这个架势,下意识呼出了声,夏衡看着浸满了血的手帕也皱起了眉,把手帕接了过来,打算喊人来帮忙,没等夏衡开口,白阿娘拉着他求道:“别,别喊,别让她听见,别喊。”
“可是你这,我让人请大夫来。”
“不用,别慌,我没事,一直都是这样的,没事。”
“一直都是这样吗?”
“就这几天,没事儿,我习惯了。看着吓人而已,没事的。”
夏衡看她坚持的样子没再多说什么,跟夏安吩咐道:“把你帕子给我,去打一些温水,再拿壶热茶来。”
“欸。”
夏安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转身跑去了厨房打水。白阿娘还在身体的不适,身子倚在桌子上,等了一小会儿,夏安端着小木盆回来了。
“爷,热水来了。”
夏安放下木盆又跑了回去,夏衡把脏手帕卷好放在了一边,拿干净的浸湿给白阿娘擦了嘴角和手上的血迹。
“把脏手帕给我吧,我一会儿收拾,烧掉就好了,等会儿我给你们补两个。”
“这都是小事,白姨照顾好自己才是重要的。”
这边说完话,夏安端来了茶盘:“老夫人喝杯热茶缓缓吧。”
“欸,潇潇呢?她在哪儿?”
“夫人在整理老夫人的房间呢。”
“她在我房间!?”
白阿娘听到这话突然慌乱了起来,强撑着站起来就要往屋里走,看她颤颤巍巍的样子夏衡赶忙扶住了她,疑惑道:“怎么了?”
“哎呀,不行,麻烦你带我进去,快点。”
见她很着急,夏衡便没有多问,搀着她往屋子走。
夏衡带着白阿娘一路火急火燎的进了房间,跨过门槛,白阿娘却是停下了脚步,面上有几分心虚,和小孩子做了坏事被抓到的紧张,因为她看到了那边的人。房间里,白潇并没有在收拾东西,反而坐在桌边低着头,虽然看不见神情,但仍然能感觉到压抑。夏衡刚进门,就注意到了桌上的一团红,他定睛看了看,最上面是盖头,绣着精细灵动的纹样,尽管距离有些远,但他还是隐隐看到了是鸳鸯,还绣着没完工的水仙,盖头底下,是一条红罗长裙,裙边绣着如意骨朵云。
是嫁衣啊。
猜到了那是什么,夏衡下意识别过了眼,顺着白阿娘的力道往前走。
“爷带阿娘回来了?”
白潇起来打了声招呼,把白阿娘接了过来。
“多谢爷陪阿娘散步了。”
“无妨。”
“我想和阿娘说些话。”
夏衡看见她表面一派平静,眼里却在隐忍情绪,道:“好,你们聊,我去看看白姨的药怎么样了,有事叫我。”
“嗯。”
夏衡看了白阿娘一眼,转身走了出去,顺便关上了门。夏安看见夏衡一个人出来了,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老夫人怎么那么着急?”
他没说话,冲着夏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着夏安机灵的点了点头,他跳下台阶拉着夏安走到了一边。
夏衡知道,她生气了。
屋子里,白潇扶着白阿娘在桌边坐好,自己绕到了旁边,摸了摸盖头上的鸳鸯。白阿娘看她一直不说话更紧张了,低头看着地面,时不时瞟一眼桌上的嫁衣,好不容易等她做好了准备打算先开口解释,白潇先问道:“阿娘什么开始做的?”
“我早些就想好了的,嫁衣嘛,还是自家绣的最有心意,我上个月就让裁缝做了。你绣功不好,阿娘给你绣了,你到时候随便补两针就行。我给你做了内裙,外裙和霞帔是在人前的,到时你在看着做。我还想着过几天,等我做的差不多了再拿给你看,没想到现在就让你看见了。那,那正好,你来试试,看合不合适,我觉得差不了多少,就是腰身和肩膀可能需要改改,你试试,让阿娘看看是什么样子。”
白潇听她这么说有些动容,但还是绷着脸说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现在养好身子才是要紧的,这种伤神的事情平日消遣消遣就好。可你呢,一点也不听。我之前收了你的针线,又不让铺子给你布匹,你就让山杏去别处买,我的心思全白费了。我说呢,怎么最近家里的火烛用的这么快,山杏看到我也不自在。”
“你不知道你身体是什么情况吗?丁大夫都说了你血气不足不宜劳神,你还半夜里偷偷做。且不说夜里烛火暗伤眼,看这绣了这么多了,你夜里是什么时辰睡的?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
白潇看她被训的低下了头,一时又有些心软,放轻了语气道:“我知道你想给我绣嫁衣,可这又不急,日后有的是时间,你何苦这么熬自己呢。你想做,告诉我便是,我又不会拘着你。”
“我怕来不及,我想看看你穿嫁衣的模样。”
白阿娘说着掉起了眼泪,勾的白潇眼里也带上了泪花,她一边拿出帕子给阿娘擦眼泪,一边说道:“有什么来不及的,我又不急着嫁人。日子还长着呢,你总会看到的。”
“来,潇潇你来。”
白阿娘擦了下眼泪,领着白潇到了床边,从塌下暗格里拿出来一个匣子。她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里面放着一张契纸,还有两个簪盒,一个耳饰盒,两个银制的平安锁。
“这底下的契纸,是这宅子的房契,我留给你,日后可以租出去。这个,这个簪子,是阿娘买给你的,这支金簪是你的,玉簪是你夫君的,这对玉耳环,也是给你的。这两个平安锁,是给外孙的,也不知道够不够。”
她把匣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白潇看,轮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眼神更加柔和了。
“这支簪子呀,是你阿爹当年买的,你一支,我一支。你阿爹当时说,是时候该给潇潇攒嫁妆了,你还不乐意来着,说要在家里呆够了再走。我的那个,那年卖掉了,你的这个,我一直留着,现在都交给你。”
白潇抱着匣子,泪水顺着脸颊滴在了匣子上,压着嗓子说道:“别人家都是出嫁的时候才给的,你现在给我做什么?你收着。”
说着她把匣子推给了白阿娘,白阿娘拦着她道:“不,乖,听话,拿着,现在就拿着。我留给你的不多,我攒了这些年就只攒了这些,我想陈公公也会给你贴些,该是够你在夫家站稳身子了。等我把这几天把嫁衣绣完,你就穿上让我看看,等我碰到你阿爹了,就说给他听,也好圆了他的心愿。”
听到她这么说,白潇的情绪控制不住了,把匣子往床上一摔道:“我要的不是这些!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呀!我可以给你治的,这半年你不是好了吗?我不用你做嫁衣,不用你攒嫁妆,我要你看着我出嫁,陪着我过往后的日子,不然我出宫为的是什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总要丢下我一个人,你为什么总是不要我!”
白阿娘看着她泣不成声,心疼的把人拉进怀里,拽着袖子给她擦眼泪:“潇潇别哭,乖,别哭,阿娘怎么会不要你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啊。我好想陪着你,好想弥补那么多年对你的亏欠,可我没有办法。血疾治不好的,自打你舅舅过世之后,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我能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我没有时间了。我想给你做一件嫁衣,有红罗裙就够了,我想看你穿上有多漂亮。我好可惜见不到你凤冠霞披的样子,好可惜不能亲手送你出去,我,我……”
白阿娘说着说着情绪太激动吐起了血,染在衣服上和床褥上很快红了一片,白潇看着她不停地吐血,用衣袖都挡不住,吓得大哭起来:“阿娘!阿娘!”
眼看白阿娘晕倒在了她怀里,她慌乱地朝门外喊了几声:“来人,来人呐,去请大夫,来人呐!”
话音刚落,门猛地一下被推开了,夏衡领着一行人急忙走了进来,还跟着一个拎着药箱的白胡子大夫。夏衡帮山杏安顿着白阿娘躺好,揽着崩溃了的白潇让开了床边,老大夫赶忙给床上的人把脉。
白潇看着床上的阿娘又伤心又后悔,哭到不能自已,要夏衡扶着才站得稳,夏衡看着她的样子也很心疼,在她耳边柔声安慰着。房间里的血气慢慢变浓,变重,拽着人的心也在往下沉。
白阿娘这一昏迷,昏迷了很久,从上午睡到了傍晚,照进屋子的阳光也染上了橘色。桌边,是夏衡在看书,说是在看书,其实心思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橘黄的光照亮了书页的一半,显得另一半更暗了。
“呃,嗯……”
“白姨醒了?”
床上的白阿娘的动静让他回了神,夏衡倒了杯茶走了过去,扶着白阿娘喝了。
“是你在呀,辛苦了。”
“不辛苦。”
“潇潇呢?”
“她在厨房呢,白姨这一晕可吓坏她了,我去叫她来吧。”
“不用,不急,你坐下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夏衡顺势坐在床边拉着白阿娘的手说道:“白姨要说的我明白。我之前就说过,我会照顾好她的。近一年了,风头已经过去了,我会让夏宅的人慢慢改口的。白姨的期盼我明白,我会在旁边照看着的,以后,夏宅也会是她的娘家。”
“你想好了?”
夏衡干脆地点了头:“我想好了。”
近一年的时间,白阿娘很多事情都看的明白,听他这么回答,怜惜地摸着他的头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不委屈,她的嫁衣,该穿给对她最好的男子的。”
“好,好。潇潇这十几年,幸也不幸,她的不幸,是我和她阿爹给的,她的幸,是你和陈公公给的,我相信有你们在,她往后,一定会是幸福的。好孩子,我把潇潇,交给你和陈公公他们了。”
“欸。”
夏衡笑了笑应下了,眼里却闪过了一丝丝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