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碟被吸进光洞。在时空虫洞中飞行时,飞船的四周和后面是绝对的黑暗,所有星星全挤在前方,那儿变得异常明亮。于平宁和李剑互相看看对方,默然点头。他们同时忆起了不久前相同的场景。
很快,飞碟被光洞吐出来,伴着七采光环平缓落下,停在力场的圆顶。眼下是似曾相识的景象: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力场在飞碟下微微颤动,形状奇特的K星飞船停在半球形之内。球体外面是像月球一样的洪荒之地,有大大小小的环形山,有悬崖深涧和雨海中成放射形的山脉,表面都被核火焰烧融。还有遍地的飞船残骸,显示着这儿发生过激烈的战事。
于平宁对着飞碟通话器喊:“我们是两个K星复制人,已经完成了潜意识指令,现在被地球人追杀,请求你们的庇护!”
喊话之后,三个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们看到了那个卵圆形的卵泡,感受到了“准许进入”的信息。力场之壁被打开,飞船慢慢下落,停在地面上。然后力场又很快恢复原状。
三人脱下太空服,打开舱门走下去。他们紧紧地盯着那个丑陋的K星人,一时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做。他们恨不得马上杀了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得先设法麻痹这个万年老妖……忽然,三个人不由自主飘浮起来,在空中转了180°,平躺在三个平台上,三根管子慢慢伸出来,悬在三人头顶。位于中间的于平宁大声说:
“他要把我们再次分解复制了!”
他在心里苦笑。他们曾对来到水星后的种种遭遇作了猜想,商量了应付办法,却没料到面临又一次解体复制。几分钟后,谁知道在这儿复制出的是什么人?经过第二次复制后他们会不会仍然保留记忆?他看到李剑和蒂娜的眼睛里是同样的悲凉,也有同样的坚定。尽人力听天命吧,无论如何,他们在解体过程中也要努力保持自我。
于平宁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虚浮,离散为无数粒子,沿着一个漏斗形的黑洞吸进去,又吐出来。粒子逐渐合拢,粘结,终于他感到了自己的实体。
他欣慰地感觉到,在整个过程中,那个自我始终存在,即使已经失去了本体,它仍在冥冥中不断地发出警示。现在,在短暂的晕眩之后,他清醒了,启动了第一束思维之波:
我是谁?
大脑中的记忆非常清晰:我是于平宁。我曾被K星人复制,做出了千古憾事。现在我来这儿,寻找机会消灭K星人。
好,我仍然存在。他看看李剑,他的目光同样明朗。两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他再看看蒂娜。他担心蒂娜没有经历过被复制的经历,可能会失去记忆。但蒂娜的目光同样清醒,同样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都笑了。
三人听见K星人在说话,那是几里古鲁的古怪声调,但奇怪的是,这些话传到各人大脑时却转换成标准的中国话:
三个人,你们进来。
他们从平台上下来,梦游般踉跄几步,逐渐熟悉了自己的新身体。在水星的低重力环境下,三个人步态轻盈地走进K星飞船。
K星飞船简直像一个小宇宙,舱室极其宽阔。没有他们熟悉的管道、仪表、舱门等设施。柔软的大卵泡里,那个K星凶魔一动不动,八只小眼睛呆愣愣的。这个软体动物不像有什么自卫能力,三个人真想立刻冲过去把它掐死,但他们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仇恨。这时,K星人又说话了:
欢迎三位复制人。现在你们想不想观看自己的思维?
他们立刻在虚空中看到这样一幕幻景:他们三个立在原地不动,但三个虚像从各自的身体里飘出来,争先恐后扑向卵泡,用力掐,用力咬,愤恨在他们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K星人格格地笑了:
你们竟想欺骗我?一群傻瓜!
三个人悲哀地互相看看,知道他们的使命已经失败了。在K星人超高的科技手段下,他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既然如此,李剑痛痛快快地承认:
“对,我们是想找机会杀死你,可惜双方的科技太悬殊了。不过我们已尽了力,死而无悔!”
K星人问:为什么要杀我?
于平宁勃然大怒,痛快淋漓地骂道:“为什么?你这个没有人性的万年老妖,你为什么抢占我们的地球?你残杀了多少无辜的地球人?人类不会向你屈服,哪怕战到最后一个人!”
K星人不屑地说:谁说我想占领地球?不,我不想,银河系尽在我的掌握,我可以居住在任何地方。地球我只是路过。但我是一个好奇的观察者,想通过复制地球人的手段深入到你们的意识中,去观察你们的本性。有时我甚至有意在复制时造成两分钟的时间缺失,那样地球人的反应会更有趣一些,更好玩一些。至于你们说的杀人(K星人不耐烦地说),那只是一堆原子在某种集合后的解体,用不着大惊小怪。地球人在观察动物时,不是也经常造成这种解体吗?豚鼠、白鼠、恒河猴、青蛙……是不是?而且说到底,我从未动手杀人,是你们自己杀死自己。凶手是潜藏在你们心中的残忍和嗜杀,是你们根深蒂固的兽性。知道吗,这恰恰是我要观察的内容。
三个人震惊地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到地球人曾以为的星际战争和灭顶浩劫,原来只是缘于一个外星老人的执拗的好奇心。一个老顽童毁坏了蚁穴,蚂蚁们则用它可怜的小脑袋去分析挖巢者的动机。他们悲哀地感到,这个K星人完全无法理解,连诅咒都落不到它身上。K星人又说:
不过,我对你们两人,不,三个人,蛮感兴趣。你们有一种叫“信念”的东西,在复制之后还能保存。要知道,在我的复制技术中,一向只能保存具象的记忆,不能保持抽象的信念。但你们的信念却能完整保留,尽管它们只是低层次的仇恨。
K星人停顿片刻,突如其来地宣布:
行了,为了你们三个好玩的家伙,我答应你们不再观察地球,不再造成结构解体。我要结束这次观察,现在就离开太阳系。
三个人目瞪口呆,惊定后欣喜莫名。他们绝对想不到局势会这样急转直下。李剑和于平宁沉默着,心中在忖度能不能相信K星人这番表白。蒂娜第一个做出反应,欢呼道:
“谢谢你,我代表人类谢谢你!”
K星人不好意思地说:不用谢,说起来麻烦还是我挑起的。可是,在我离开之前,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蒂娜不知不觉换了口气,就像是大姐姐哄劝小弟弟:“你说吧,我们一定会满足。”
K星人说:
我来自10亿光年之外。我们的太阳已经变成黑洞,吞没了K星文明。不过,K星文明已经足够发达,可以在火化时结出几百颗舍利子,撒播到宇宙各处。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的寿命几乎是无限的,不死不灭,不吃不喝,没有性别,没有喜怒哀乐,过着一种纯思维的生活,这种高层面的生活你们一定不会理解的。不过,观察了好玩的地球人之后,尤其是看见你们三个之后,我知道了寂寞。所以,我离开太阳系时,你们要陪我一块走。
三个人又是欣慰,又是好笑,他们能感到一个万年老妖的偏执和童心。但随之而来的是悲怆——如果满足他的愿望,三个人就永远见不到地球了。于平宁看看蒂娜,再看看李剑,毅然说:
“我和蒂娜留下吧。李剑你回去,你在地球上有妻儿。”
没等李剑回答,K星人固执地说:
不行,三个人都得留下,你们三个我都喜欢,一个也不能少。不过,如果你们愿意探家的话,可以让你们一万年回地球一次,你们同意吗?
李剑苦笑:“一万年,那时我们的亲人早就作古了。”
K星人歉意地说:
可是我要去另一个星去,时间太短的话连我也做不到。要不,我送你们另外一件礼物作为补偿:我可以让已经解体的地球人复生。
于平宁惊愕地叫道:“什么,让死人复生?你能办到?”
K星人有点不耐烦:
干嘛大惊小怪,当然能啦。既然能复制第一次,就能再次复制。我这儿保留有他们的信息。这很简单,就像地球人打碎几个锡具,再融化后倒回到原来的模子中去。
他看看于平宁,补充道:
噢,你的妻子和女儿解体时没有留下信息。不过没关系,我能通过虫洞追索到。
李剑热泪盈眶地说:“好,我们跟你走。你马上让这些人复生吧,包括于平宁的妻女,莫尔,安小雨,夏之垂,阿巴赫,金载奎,甚至犬养次郎。还有所有曾被你复制过的人。”
于平宁感激地看看李剑。他切盼着妻女复活,只是,我和她们要永远生活在不同世界里了。更苦的是李剑,他身边甚至没有一个蒂娜陪伴。细心的蒂娜领悟到他的悲凉,把两个男人都拥在怀里。
K星人说:如果你们同意,我们马上就离开。放心,我答应的事会办到的。
三人庄重地回答:“我们同意。那些事请你开始做吧。”
卵泡飘浮起来,进入飞船,三个人也跟着进去。K星人解除了力场,半球形的空气泡轰然爆开,很快消散于无形。片刻之后,巨大的K星飞船在绿光中升入太空。
地球政府接到监测者报告,K星飞船忽然在水星上升空。它急剧加速,很快化为一道光束,不再能观察到。但有10艘不明飞船正向地球飞来,此时已经接近地球。
九艘KG型飞船立即起飞迎击。但那10艘敌船突然在光洞中消失。等KG型飞船返回时,10眼发射井中已塞满了旧的KF型飞船——它们都是上次讨伐水星时被击毁的,那些“早已牺牲”的船员们正在通话器中吵嚷不休。
“指挥塔,我们奉命向水星发动进攻,并被K星人击毁。但为什么我们又回到了地球?”
在一片绿光下,丈夫驾驶的风神车突然失控,它越过护栏板向隧道口撞过去。何青云惊叫一声,本能地护紧女儿,随之感到死亡的黑暗落下来……这片黑云逐渐变淡,她看见自己仍搂着女儿坐在后排。可是,丈夫呢?于平宁呢?青青仰起头问:
“妈妈,刚才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一次?”
她失笑道:“傻妮子,死了还能说话吗?我们当然活着。可是,你爸爸呢?”
她们徒劳地呼唤寻找,于平宁却杳无影踪。
老莫尔从里屋出来,见妻子惊叫一声,摇摇欲坠,他忙过去扶住妻子,唤道:
“珍妮!珍妮!别怕,我没有死!”
夏之垂悄悄俯下身,吻吻安小雨的双唇,他突然感觉到死亡的寒意。安小雨却忽然格格一笑,猛然挽住他的脖颈。她惊奇地问:
“老狼,你为什么不带鲜花却带了一枝猎枪?你想用枪逼我答应你的求婚吗?”
伊凡诺夫带了两瓶好酒,一瓶伏特加,一瓶中国的茅台,还有几盘小菜,自己拎着到了监狱门口。他温和地说:
“我想看看祖马廖夫,可以吗?”
守卫知道将军已被免职,但他们很尊敬将军,再加上祖马廖夫只是因渎职罪被关押,罪行不重,可以卖一个人情。于是他们为将军拎上酒菜,打开牢门。
将军说:“谢谢你们,谢谢。”牢门重新关闭。祖马廖夫接过酒菜,让老将军坐下。两人一言不发,默默对饮起来。很久,老将军才说:
“那些消息你都知道了吗?K星人的飞船突然消失,所有与K星人有关的死者都已经复活,已经坠毁的十艘飞船也奇怪的返回地球。”
“知道了。我相信是那三个人的功劳,但我一点也想象不出他们是如何取得成功,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将军,我真为自己当时的决定而庆幸。”
老将军又喝了一杯,说:“我已被免职了,我是罪有应得。那时同意李剑关于处决六人的提议,实在是不能饶恕的昏愦。你知道吗?”他苦笑道:“我甚至怀疑自己也被植入了潜意识指令。那天我作了‘思维迷宫’的第一个受试者。我严厉地命令警卫:如果测试结果说我是复制人,立即开枪,绝不能犹豫!当然,结果是否定的,这个结果并没使我解脱——也许在K星人离开后,复制人的潜意识指令已经被关闭了,所以测试不出结果。”
祖马廖夫安慰他:“不想这些啦,反正K星人已经离开,归根结蒂,是你的部下获得了成功,这也是你的光荣。”
两人又喝了几杯,老将军沉重地说:“我将尽力为你脱罪。但我已经被免职,不敢说一定能办到。”
祖马廖夫大笑道:“将军,何心这样小家子气。比比牺牲的于平宁、李剑和蒂娜,几年牢狱算得了什么?你不用管我,只要你能照顾好我和李剑的妻儿,还有新近复活的于平宁的妻女就行了。”
“你放心。新田鹤子在陪着她们,帮她们补上这三年生活的空白。可怜的鹤子,于平宁消失了,她也很难过啊。”
两人喝完了伏特加,把茅台留给祖马廖夫,在门口握别。老将军说:
“告诉你,我总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与K星人有关的所有死者都已在地球上复活,而于平宁等三人却消失了?我想他们肯定还活着,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祖马廖夫点点头:“很有可能,我们耐心等待吧。”
“小豹头哥哥,你好。”
“你好,你是谁?”
“你先猜猜,猜不着,我再把三维视频打开。”
“我听出来了,你是青青!你和妈妈都好吧?”
“都好,我只是不习惯,复活后我比别人少了三年时间,我的旧同学都早已毕业了,可我还在小学5年级。”
“没关系,新同学很快会熟悉的。星期天来我家玩,好吗?我妈可想你啦,也想何阿姨和鹤子阿姨。”
“小豹头哥哥……”
“怎么啦?有什么难题吗?小豹头哥哥帮你解决!”
“没什么,不过别人都说我变了。晚上,我常趴在窗户上看宇宙,一看就是半天。我总觉我爸爸、你爸爸还有蒂娜阿姨没有死,他们在远远的天上看着我们。”
“对,他们是好人——现在大多数人越来越相信他们是英雄,不是叛徒。好人当然在天堂上。”
“不对,不对,你听我说嘛,不是那个‘好人死后才能去’的天堂,是在天上,他们还活着。我妈也常有这样的感觉。”
“对,他们活着,他们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小豹头,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所有人都听不懂我的话,我不和你说了,真气人!”
“青青别生气嘛。好的,再见。”
两个孩子在通电话时,何青云正在阳台上用天文望远镜观看麦哲伦星云。复活后她常常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似乎于平宁他们三人生活在这个星云里,他们的思维之波源源不断地射向地球。青青也有同样的感觉。何青云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莫如慧和新田鹤子,但两位没有这种感觉。那么,她和女儿的超能力一定是在复制中形成的。
不过,不管相信与否,这已成了三个女人的共同爱好。此刻新田鹤子正在用另一具望远镜观察星空,而莫如慧也在自家阳台上摆弄着天文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