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秦坑
回到丽江的第八天早上,艳阳高照。
一万三赖了一会儿床,还是坚持着爬起来。他有任务在身,要去菜市场给凤凰楼买菜。
这也在预料之中,早就知道回来有这遭遇。
五个人当中,只有木代和炎红砂安稳过关:木代因为还算是个病人,霍子红对她小心翼翼,能回来已经谢天谢地了,而炎红砂是外人,她爱在外面跑多久就跑多久,即便绑了气球奔月,张叔、郑伯他们也不会说她,至多建议说:“这气球不结实吧,要不再多绑两个?”
而他们,就绝没这待遇了。
张叔看见他们时,说:“哟,稀客啊,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吧?”
他和曹严华两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为遮头的瓦、贴背的床。
终于保住了上下床。
郑伯那一关也过得艰难。郑伯的策略是不多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
无声胜有声,看得他们背上根根汗毛倒竖。
于是这两天他俩分外勤快。一万三包揽了凤凰楼所有买菜的活儿,土豆、包菜、羊腿、腊肉、大米、白面、酱油、味精,每天中气十足地跟人讨价还价,就差常驻菜市场了。听人说,卖鱼档的几个大妈觉得一万三长得实在不赖,私下里都叫他“菜场小鲜肉”。
曹严华则包揽一切洒扫重活,兼卖力招揽生意,两天下来消耗了三盒金嗓子喉宝,才勉强换来郑伯脸上的春风一笑。
讨生活可真是艰难。
一万三草草洗漱,唯恐耽误了时间赶不上早市最新鲜一拨的荤素,左肩挎个大号的红白蓝塑料袋,右手拉个折叠小推车,装扮与超市打折期间誓死血拼的大妈并无二致。
他觉得很心酸,不久之前,他还是聚散随缘酒吧的调酒帅哥,没事倒腾假酒,泡个美妞,生活别提多轻松自在。这才几个月,别人关注股市变动,他只看菜价涨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从罗韧第一次出现在酒吧?从曹胖胖大放厥词说他也要开个店,门口还用黄金镶个道儿?
从酒吧大堂里穿过,小推车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的。
看到曹严华正背对着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埋头“吭哧吭哧”写着什么。
一万三好奇,松开小推车,蹑手蹑脚走近,居高临下,伸长了脖子去看。
曹严华还是听到了动静,赶紧把纸翻了过来。
一万三只看到半句:听说二表弟结婚……
于是翻眼看他:“家书啊?”
曹严华没吭声。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直接打电话呗。”
“你二表弟结婚,你是不是得回去啊,要不要随礼啊?”
……
不管怎么敲打,曹严华都像个闷葫芦。
菜场风云变幻莫测,容不得在这儿浪费时间,一万三没耐性了:“矫情!”
说完了,拉起小推车离开,一路“咯吱咯吱”。
曹严华继续写信。
“听说二表弟结婚,祝百年好合,因在外工作繁忙,无法回家,随信附上500块钱。”
落款犹豫了再犹豫,左瞅瞅右瞅瞅,确信没人看得见,唰唰几笔,做贼一样签下。
然后对折,塞进信封。
刚封了口,木代从楼上下来,说:“曹胖胖,练功!”
曹严华赶紧把信塞进口袋。
木代之前也教他功夫,但并不怎么走心,像是在教他耍弄花花架子,但这趟回来之后,明显上心许多,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张练功进度表,什么时候能完整打一套拳、什么时候能三步上墙,写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曹严华拿去给一万三看,一万三咋舌:“小老板娘会这么仔细?”
他断言木代帅不过三秒:“估计是因为你在南田为她出力,一时感动吧。”
然而不是这样的,她突然真的就变成“严师”了——她专门找了根细的青竹枝,拿刀精心削细,火烤软,浸冷水,又涂一层油。
晒干之后,细细的竹枝韧得像牛皮条,半空虚甩时像马鞭一样发出空响。
彼时曹严华还蒙昧无知,问她:“小师父,这个拿来干吗啊?”
她答:“抽你的。”
曹严华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很看不起还没筷子粗的竹枝,结果很快吃到了苦头。这玩意儿抽起人来可真疼啊,尤其木代有手劲,“嗖”的一声,快准狠,一记抽在腿肚子上,曹严华全身的肉都跟着颤抖哀号。
几天抽下来,曹严华功夫真有长进,对木代也渐渐怵头,以前会“妹妹小师父”地叫,现在叫得也少了。
今天的目标是三步上墙。
木代给他做示范,助跑,冲,一脚踩蹬,另一脚就势借力,长臂一伸,扒住墙头,用力,起。
她轻盈得全不费力,曹严华还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到后院的墙头上了。
对他降低要求,今天不求上墙,只要手能扒住墙头挂十秒就算过关。
曹严华试了几次,一脚踩蹬做得极到位,另一脚却完全借不上力,中途张叔经过,还以为木代在教他踹墙,极为不满:“哪儿经得住他这么踹!”
大日头底下跑了几十次,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做得形似,却总是差一点:手臂伸出去,怎么也扒不到墙头。
曹严华快哭了:“小师父,我胳膊短。”
木代把竹枝甩得飒飒响:“这跟胳膊长短没关系,是你起步蹬低了。”
她站到墙边,吩咐他:“再来。”
曹严华深吸一口气,助跑,冲,一脚踩蹬。
刚蹬上墙,木代手里的竹枝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一下,曹严华屁股一缩,也真见了鬼了,另一脚居然蹬高了,胳膊一够,真的扒住了墙头。
曹严华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木代在下头说:“扒住了,十秒,我说停才能下来。”
原来这十秒才是最艰难的时光,曹严华脸憋得通红,扒住墙头的胳膊打摆子一样筛。
木代眯着眼睛,优哉游哉,近在咫尺,两重世界。
一低头,木代看到地上躺了封信。
捡起来看,字迹歪歪扭扭,地址好长,打头写:重庆开原县大巴山……
木代问曹严华:“你的?”
回应她的,是轰然落地一声响。
临近午市,所有人都去凤凰楼帮忙,郑伯瞅有空问木代:“红砂什么时候回来啊?”
炎红砂回昆明去理家里的一摊烂账去了,前两天还打电话跟木代哭诉那些法律条文怎么都看不懂,让她签什么她就签什么,房子她也不要了,一块砖都不带走。
木代回答:“就这两天吧,据说房子、家具抵押出去都嫌不够,好在那些人跟她爷爷还算有交情,说少那点就算了。”
“以后就来丽江住了?”
“她想来的,在昆明也没什么朋友了,来了先跟我住。”
郑伯嘘了口气:“那敢情好,多一个劳动力。”
木代问他:“罗韧呢,他那边怎么样了?”
郑伯瞪她一眼:“假惺惺!少装,他怎么样了,你会不知道?”
木代抿着嘴笑。
罗韧回丽江的第二天就带着聘婷去了何瑞华医生开的心理诊所。
每天都有电话过来,所以,他怎么样了,木代最清楚不过。
何况,偶尔和何瑞华聊天,何瑞华也会谈起聘婷。
何瑞华说:“其实不能说严重,只是刺激性事件导致的惊吓过度,所以暂时以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为主,后续我想尝试一下……比较偏门的方式,比如……场景重现。”
木代说:“罗韧不同意吧?”
何瑞华叹气:“是啊,即便是我,也担心会不会弄巧成拙,加重了反而不好,要是她和你一样,能有清醒的意识跟我做理性的沟通就好了。”
话题顺势转到她身上:“我也跟罗韧聊过你了,问他觉得你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怎么说?”
“他说能感觉到有变化,但是他觉得都合理。”
木代没有说话。
何瑞华说:“门前空地上,一夜之间造起一幢房子,是人都会觉得吃惊。但如果打地基、砌墙、上梁、封顶,这些一步步在他们眼前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午市过后,木代朝郑伯要了钥匙,带着曹严华和一万三去了罗韧家里,先把盛放凶简的那间屋子清空,所有东西暂时搬到罗韧卧房。
搬缸的时候,曹严华和一万三大气都不敢喘,微微漾动的水中,四根凶简上下起伏。一万三问曹严华:“觉不觉得凶简上的字更亮了?”
曹严华回答:“七个被逮住四个了,急眼了呗。”
两点多,事先约好的泥瓦工人开车过来,车后斗里,满满的红砖、水泥。
木代领了工头进房,向他示意事先用记号笔标注的位置,要求在这里砌一堵墙,但墙上靠边的位置留个一米见方的口。
这是罗韧之前提的建议,把这间房子隔出一个类似暗室的地方存放凶简,入口用画板或者别的什么遮住,外人看来,只可能觉得屋子偏小,不会想到这样的老房子里会有玄虚。
工程不大,工头带着两个手下很快开干。
木代在屋子里待着监工,但其实作用不大,反而碍着人家干活,正狼狈地挪来让去时,曹严华从外头探进头来:“小师父,你看见神棍在群里发的东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