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云观大门结实厚重,门轴转动却悄无声息。高长煜本想偷偷溜进大殿,待得踏过门槛却心中一惊,偌大的通云观中,已按照五行方位,整整齐齐坐着近百人,其中半数已是鹤发苍颜。众人显然已到此许久,高长煜一踏入大殿,便纷纷看向这个年轻人。他连忙深深作揖:“诸位尊长安好,弟子高长煜误了时间,请诸位宗师尊长见谅。”
“高尊长好。”最高处的老人摆手微笑,“不是你晚了,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按捺不住,纷纷早到罢了。”
爽朗的笑声四起,高长煜躬身作礼,小步趋行,盘膝坐在火行众人的最后一排,这才放眼打量。通云观本是凌霄阁尊长们集会论事的地方,八宝琉璃顶正下方,端坐着当今凌霄阁掌门鸿戈真人,头戴元始冠,着紫色法衣,外罩一件九色离罗帔,下排围坐的,其中五人乃是凌霄阁五行宗师,高长煜的师傅旭阳真人也在其中。另外还有六七人,和宗师一样头戴芙蓉冠,身披五色云霞帔,但是面容却并不熟悉,高长煜猜想,恐怕是各宗的闭关修仙的真人吧。
连闭关的真人们也亲临此处,高长煜不由得好奇起来,不知随后宣布的将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鸿戈真人环视左右,微笑道:“今日之事,各位尊长早已知晓,乃是我凌霄阁千年之传统,二十年一会……”
高长煜一怔,随即心中一道电光闪过,过往故事浮现心中。
二十年,二十年,这是玉镯之试!
凌霄真人斩杀魔族大君,本已得道成仙,构建悬空之阵带整个门派飞升至太皇天,之后百余年,他继续专心修仙问道。忽一日,他叩关而出,此时玄岳山还与他平辈论交的,只有他业已成仙的师弟虹飞真人,二人把酒言欢,凌空起舞。第二日,服侍凌霄起居的弟子发现真人已经消失不见了,连一直笼罩在他房间周边的紫气也消散了。
众人惊慌失措之时,虹飞真人却捧出了七枚玉镯,告知众人,凌霄真人昨夜已度过劫数,羽化成神,飞升九天之上。临行前,他特意用毕生功力凝聚了七枚玉镯,象征阴阳五行。每一枚玉镯并非能立刻增强佩戴者的实力,而是能逐步引导佩戴之人内周天之中的阴阳轮换,使其修炼相应心法时事半功倍。
于是当年诸位尊长挑选了七个年轻有为的弟子,将这七枚玉镯赐予他们,希望他们一边在尘世间多加磨砺,增进修为,一边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二十年后,四人修成归来,三人客死他乡,尽管如此,这七位弟子仍先后在神州大地上创下了偌大的功绩,凌霄阁的七枚玉镯也在神州大地名声广传,无数邪魔外道对这几件宝物心生觊觎。然而玉镯本身就是凌霄真人的法力凝聚,只认可凌霄阁弟子的五行心法,也和被选中的弟子气息相连,倘若佩戴者气息消失,玉镯自身立刻回返凌霄阁。凌霄阁三番五次将此事通传神州大地,各国各派各族仍有许多人明夺暗抢,使出种种鬼蜮伎俩,致使百年之中,凌霄阁先后遗失了阴阳二镯。此事被凌霄阁视为奇耻大辱,尊长们深知若不以重手惩戒心怀不轨的人,此类事便无休无止。于是,在西魏王族勾结魔族和琼花派,杀了刚下山的水镯的佩戴弟子后,怒火中烧的凌霄阁倾阁出动,把整个西魏王宫内院连同琼花派从上到下屠了个干净,方才绝了世人对玉镯的非分之想。
玉镯既然是神物,当然只有品性武功俱佳的人,才有佩戴这镯子的资格,而佩戴玉镯之人修为增长远超同辈,将来必是凌霄阁乃至神州大陆的重要人物。既然不再有外人滋扰,凌霄阁每次选拔弟子赐予玉镯便会广邀天下门派和各国来使观礼,这二十年一期的选拔便渐渐成为了神州盛事——玉镯之试。
想到此,高长煜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可随即想到,历年来玉镯之试都不准阁中尊长参加,又有一些灰心。
“……如今,最后一枚金之玉镯已经归来。新的玉镯之试,就定在明年三月,诸位尊长意下如何?”
“这安排甚好,”左手侧一位俗家打扮的尊长说道,高长煜识得他是水行的宗师长孙无渊,“距今尚有一年的时间,正可以让弟子们勤加修炼,就算是佩戴玉镯无望,对自身修为也大大有益。”四位宗师一起点头表示赞同。
“那么,今次谁有资格参加这场比试?”一位高瘦的道士问道。
“祖师真人的玉镯,对修炼大有裨益,但是对我们这些已登堂入室的老头子,大概是没什么用了。”另一位老人说道,这两人高长煜不曾见过,想来是两位闭门清修的前辈。
“对我们虽然无用,但对于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四十岁的修士来说,仍然收益匪浅啊。”高长煜心中一动,说话的人正是他的恩师,旭阳真人。“往年虽然也有尊长不得参加比试的传统,但我想,何必拘泥于身份年龄,只要是有才之士,都应该给一个机会吧。”
“嘿嘿,嘿嘿嘿。”旭阳真人右手边,另一位尊长忍不住发出冷笑。此人正是木宗的宗师田秋林,他笑了两声,说道:“旭阳真人,我们都知道你的徒弟少年天才,惊才绝艳,也不用这么绕着弯给他找机会吧。”
旭阳真人面色一冷,说:“田宗师,我只是心中所思,便有感而发,不错,高长煜只因早生了三两年,便错过了这场比试,我的确非常不甘心。田宗师,你也才三十出头……”
“诶,真人,你误会我了。”田秋林一摆手,“我如果都参加,这比试还有得比吗?何况我今日之木行修为,也未必就比凌霄祖师差了,这玉镯对我又有何用。”
此时大堂上百人鸦雀无声,上百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木宗宗师的脸上。然而田秋林浑然不觉,他三十有五,却保养得相当好,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豆眼,葱鼻,白白胖胖的脸上溢满了笑容。高长煜分明觉得有几位老前辈的眼中已满是怒火,但碍于田秋林一行之宗师身份,不便发作。
更何况,他自称不弱于凌霄祖师,看似大言不惭,却又有谁敢质疑?自己被称为凌霄阁二十年来之天才,是因为二十年前,有一个田秋林。
“尊长们当然可以参加比试,祖师口谕,凡凌霄阁弟子皆可佩戴玉镯,于是分舵修士,各国任职的官员,隐居修士,都可以来浑水摸鱼,反倒是年轻的尊长们囿于自己的‘尊长’身份不能参加,未免有些可笑。这镯子本是祖师给我们弟子的赠礼,倘若连年龄身份都要限制,恐怕有违祖师本意。”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微微点头,倘若不是田秋林刚才口出狂言,大概已有人鼓掌叫好。田秋林顿一顿,接着说:“但是完全放开限制,恐怕弟子们过不了三五招,就被尊长们打趴下了。却又没什么意思了。”
鸿戈真人一笑,问道:“秋林,你的意思是?”
“尊长也好弟子也罢,各国各分舵的修士统统圈在一起比试。选拔出若干人来,再由我们五位宗师亲自上阵,与各人一一过招,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鸿戈真人与长孙无渊对视一眼,长孙无渊问道:“如何能保证公平?”
“这世上,本无绝对的公平可言。更何况,佩戴玉镯,一定就对这人有利无害吗?阴阳二镯的弟子尸骨无存,各位并未忘记吧。”
众人再次哑口无言。高长煜记得,本门《阁志》有记载,阴阳二宗原本人丁稀少,修炼阴阳二行的心法竟然渐渐失传,先是佩戴阳镯的弟子,他是阳宗唯一传人,修为平常,下山数年便杳无音讯,二十年期满,生不见人,死不见镯。这阳镯就此遗失,阳宗几年后也断代绝传。再过四十年,阴宗中忽然出现了一位少年天才,此时阴宗已是一脉单传苦苦支撑,宗主黯言真人本希望这位弟子学成归来,振兴本宗。不料也是二十年之后,生死不明,人镯两失。约定的归期那天,黯言真人独自坐在通云观中,从早坐到晚,呕出一口鲜血,就此身亡。阴宗也因此绝后。
“不错,玉镯能给人带来多大的好处,也就意味着多大的灾厄。拿了玉镯的人,二十年内不得重返凌霄阁,在外闯荡历练,全凭自己。”鸿戈真人长长叹了一口气,从他继任掌门起,便令各地分舵暗中打探,然而阴阳两镯就像从这个世上凭空消失,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诸位尊长,秋林的建议,你们意下如何?”
“可。”一直沉默不语的铁剑真人点点头。
“二十年不见,师弟还是惜字如金。”旁边一位道人喟叹。
铁剑真人向来人颔首示意,再不发一言。
“既然铁剑真人支持我的提议,看来就只得这么办了。”田秋林哈哈一笑。“还是哪位尊长有信心说得铁剑真人改变心意?”
大堂之上,上百人的眼睛又齐齐瞪在田秋林身上。若目光是箭,田秋林早就被射得千疮百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