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两个街口,三人已来到平阳府驿站。
晋中富庶甲天下,单从这驿站的讲究就能看出几分端倪。
驿站高高的围墙外,清一色耸入云霄的松柏,尤其难得左右墙外的松柏修剪得一般高矮,细看之下,甚至每根树桠都剪得一般长短。
驿站为了方便往来官员车轿骑乘入内,大门高开至一丈,也省了寻常人家门口的门槛。
驿站前正站在两个兵卒,见三人牵马前来,打量了一番,问:“三位可是林家公子小姐?”
三人心中诧异,心道这尚埠钱庄果然神通广大。商界官道通吃,简直把朝廷法定用来接待来往官吏和使臣的驿馆当成自家后院,招待自家宾客。
“在下正是姓林。”于是三人的马匹被兵卒牵走洗刷喂食。
驿站建筑布局极为简单,门口即可一览无余,左边是青瓦的接待厅,装修成酒楼食肆,窗明几净,右边是两层高的红墙楼阁,隔成若干客房。
庭院正中是一棵古槐树,苍壑巍然,树枝被点点积雪覆盖,几处翠绿的新芽绽放在苍白之上。
“三位想必就是林家公子小姐了,长安北上至晋中路途遥远,车马劳顿,酒菜茶水已备好,请里面慢用。”又一个身着直身交领青衣官吏恭谦地迎了出来。
三人点头回礼向接待厅食肆走去,忽然,林谨在古槐树旁停下,一手抚上树皮,若有所思,众人愕然看向她。
“驿站近期可有人得大病?”
“并没有。”青衣官吏回答。
“我们这棵槐树可是有何不妥?”
“这树上,有艾草的味道。”
“艾草?姐,这你都闻得到啊?”扬尘见状也扑到树上一阵猛嗅。
“艾草?”青衣官吏一脸讶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用艾草叶捣丝成绒,是为艾绒,是灸治病痛的主要材料,所谓针灸针灸,这其中的‘灸’字,便是指艾绒熏灼穴位,专治虚寒之症,再结合针刺之法,主治手脚痹通症状。”
“若是夏天,空气湿气大蒸腾快,这树上定是留不下什么外界的气味,可是在冬天,冰雪凝结,树干中空缺水,则很容易吸收周遭遗留下来的气味。”
“这树上,便是留下了艾草的味道。”
林谨耐心解释道,可惜其余人依然一脸懵逼,不知该做何反应。
是不是,有什么人,长期遭受四肢痹通之苦,终日离不开艾灸或者艾绒热敷,亦或许,在那个黄金被劫走的深夜,这个人曾经站在这棵槐树下许久,直到目送那二十辆马车离开?
“呵呵,家姐平时对药材研究非常痴迷,免不了见到啥都是药,这位大哥,咱驿站里都备了什么菜?”
扬尘对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官吏打着哈哈。
接待的青衣官吏回过神,道:“三位辛苦了,驿馆准备了上好的汾酒,还有今早上刚捕回来的鲤鱼。”话音未落,三人步入厅堂,落座摆满菜肴的桌边。
桌正中一条炸得金黄酥脆的鲤鱼浸洇着焦黄的醋汁是主菜,五碟色彩亮泽的热菜围绕周围,有熟褐色的切片酱牛肉,粉白的芙蓉鸡球,油红椒香腐干,青润葱白鹿筋,红烧过油肉,五道热菜外围又是五碗各色面食小点。
林扬尘见了大喜,撸起袖子,摆开阵仗,准备开始大快朵颐。
“这位大哥,来来来,一块儿做下吃。”扬尘往嘴里塞了一片牛肉,扯了扯恭敬站在一旁的官吏的衣袖,林绍加了凳子和杯盏碗筷。
林谨往杯中斟满酒,道:“这位大哥莫客气,正是午饭时间,一起坐下来吃饭,我们还有事请教您。”
青衣官吏见三人盛情难却,只好落座。
“这位官爷大哥贵姓?”林谨又为其倒上茶夹了菜。
“小人姓杨,是这驿府的驿丞。”官吏甚是拘谨。
“杨大哥,这几个面点都是些什么?”
扬尘一直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菜,三天下来已是饿的不行,带的干粮大部分都被韦执事和小震吃完了,难为他自称“吃遍天下无敌手吃不死小郎君”,活生生的捱了两天饿。
“这都是咱们晋中的面食特产,这碗刀削面需将五味蘸酱一并拌入,这一碗是栲栳栳,是荞麦面、莜面、白面混合卷制而成,那一碗是托叶儿,可沾醋汁食用,这碗是碗坨,配的是辣椒调料,最后这碟小饼是香芋瓜子脆。”
“来来来,多谢杨大哥盛情款待,小弟敬您一杯。”林绍先提杯敬酒,然后林谨,扬尘纷纷敬酒。
四五杯白酒下肚,杨驿丞脸色微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杨大哥,听您口音不是晋中本地人吧。”林谨开始套话了。
“小人一年前才受封此地,当了个小小的驿丞。”
“那杨大哥,您从前在哪里高就,可是在军中服役?”
“小人十六岁从军,随军出征打败过蒙古乃儿不花,还是那时候叱咤沙场舒坦,如今窝在这驿府,天天迎来送往陪吃陪喝闷得慌。”
“洪武二十三年,我大明朝大败蒙古族乃儿不花。”
“杨大哥,您以前高就于燕王的铁骑军呀?威风八面,小弟不胜仰慕,来来来,再干一杯。”
扬尘抹了抹手,又倒一杯酒和杨驿丞对饮,迅速和林谨四目对望交换了一下眼神。
“杨大哥,最近平阳府是否太平?”林谨又问。
杨驿丞打了个酒嗝,“太平得很,晋中经济好,盗贼都很少见。”
“可听说韦执事在咱们驿府里丢了二十车东西,就在十三天前。”
杨驿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正常,笑着说:“他们自己说的,不过是丢了二十车瓜果蔬菜,我们本是去报官的,又被他们自己拦了下来,说二十车白菜萝卜能值几个钱,丢了就丢了,出动官府折腾几日,估计等找回来都已经烂光了。”
林绍听了,“噗”地一声,一口茶喷了出来,装咳嗽把尴尬掩饰过去,心道,这尚埠钱庄还真是打肿脸充胖子,把自己直接打成猪头了。
二十车萝卜白菜,丢了就丢了,寻它作甚,呵呵。
“那天晚上杨大哥您可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响动?”
“我记得他们来了四十多人,到驿府的时候也已经天黑了,我们给他们备了饭菜茶水,帮他们喂过马安顿好,就各自散去睡了。门口留下两个驿卒值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他们大喊,东西丢了。”
“你说他们这伙人也是奇怪,有上好的客房厢房热炕不睡,呼啦啦一群人都睡在门口,怪不体面的。”
为什么要把四十多人都弄到外面去?
林谨心中一阵嘀咕,抬眼看了看院落布局,恍然大悟。
正中间一棵大槐树,马车从两层阁楼后面走出来,只能绕着树出门,大半夜的马多车多箱子多,要是地上再横摊躺上四十多个人,估计能挤得都挪不开脚。
而且,看来这劫金子的人并不想伤及无辜。
把钱庄的一众抱着箱子睡的搬运伙计都弄到外头去睡,一来给院子里套装马车货物腾地方,二来对钱庄也是起了不小的心理震慑,吴东南定是第一时间认为着了什么武林高手的道儿。
但是这谎称是白菜萝卜不肯报官又是为何?况且,就算报了官,官府也未必有能力追的回来。
“这十来天,可还有别的官员带队来驿馆?或者是上几十人规模的使团来过?”林谨又问。
“这会都快过元宵节了,大人们都在自家府上阖家团圆呢,没有人出差经过驿府。”
“那你们这里茶水杯子有多少套?”林绍冒出来一句。
“这个,估计有七八十套?没细数过,这接待厅里八张桌,厢房里还有些。”
“来,杨大哥,您今儿备的酒菜味道实在是太好了,咱们好酒好菜,再多喝几杯。”
林绍又给杨驿丞满上一大杯汾酒,和他对饮着,暗自向林谨使了个眼色。
林谨微一点头,说,我去洗个手,然后在杨驿丞身后的各个餐桌,拿起空茶壶和空杯子,一个个细细闻起来,两桌杯子闻完回来,不动声色地回到酒桌上,见杨驿丞已经双颊坨红,不胜酒力,向两个弟弟使了使眼色,谢过杨驿丞款待,离席进屋。
午后,三人各自沐浴更衣修整后,又齐聚于林谨房内。
“可需我去唤醒钱庄那两人?”林绍问。
“他们比我们着急,且让他们睡吧。”
“是在水里下的迷药?”林绍问。
“不错,杯子上还留着曼陀罗的味道,下的剂量还不小,曼陀罗昏睡效用两三个时辰是有的,正好这十来天也没别的人来过,估计当时劫金子的没来得及把下药的痕迹逐一清理干净。”
“所以,那天晚上,整个驿府的人全部喝了杯中水,全被迷药撂倒了。”
“这姓杨的驿丞,以前是燕王军队部下,乃儿不花大战,是燕王被前朝军事重用的第一战,所以是杨驿丞在水里做了手脚?”扬尘问。
“这倒也不好直接下定论,曼陀罗蒸泡萃取成细末混进茶叶里,这迷药下起来并不难。或许什么人提前换了茶叶也不一定。”
“把六十多人全用迷药迷至昏睡,装载好了马车,驾车再穿过两个街口,追赶上半夜进城前去山海关驻扎的夜行军,装成随军的火炮辎重马车,尾随出城?”林绍接着说道。
“所以,山海关的守军是最大的嫌疑咯,宁王朱权吗?”林扬尘拿起桌上的清洗过的茶杯闻了闻,倒了一杯茶。
“还有一个小细节,要确认一下。”林绍补充。
“二十辆马车,十万两黄金,死沉死沉的货,大半夜夜深人静之时,木头车轮的马车在这外街的青石板路上一经过,那咔啦啦的发出声响,怕是能被附近不少人听见。”
“我现在去马棚看看。”林绍也倒了杯茶,喝了走出林谨的房间。
马棚在阁楼的后面,有喂水池,喂料槽,此时五匹马在马棚里休息,正是五人从长安一路骑来的高头骏马。
林绍取过墙角一个钉耙,跃过马棚栏杆,用钉耙轻轻拨开地面铺的干草,拨弄了一阵,心下一阵欣喜,终于找到!果然,从干草里捡起一根半尺长的蒲草,然后两根,三根,一束,两束,陆续在干草下发现。
林绍心中了然一笑,步出马棚又去了前厅,自顾自坐下来倒上一杯茶,喝上一口,问一旁正在擦桌子的小杂役,“这位小哥,这茶真好喝,在哪里买的?我也买一些回去。”
小杂役是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回到:“这茶是驿丞大人旧时军友,前阵子来探望大人,带了土特产还有这茶叶。”
“那麻烦小哥给我包上一点茶叶,我好寻了这味道去买。”
“好咧。”小杂役跑到厅堂后面,不一会就包了一小包茶叶出来,递给林绍。
林绍行礼谢过,回到林谨屋内。先递上茶叶,林谨打开一闻,摇了摇头,“应该是那天夜里,把全部人迷晕之后,把茶叶换走了,这个不是。”
“燕王旧部来访,送的曼陀罗迷药茶叶,这个可能性极大。”
“他们用的是蒲轮,为了避免夜深人静时赶马车惊动街坊邻居,他们把蒲草镶在木头车轮外面,静悄悄地离开了驿府。”
三人突然又同时安静了下来,坐在桌前自顾自的喝茶。
宁王,燕王,这果真是一场蓄意安排的劫财,而且是兵盗?
还是说,不仅仅冲着十万两黄金而来,还有什么别的细节,被他们遗漏了,他们除了黄金还另有目的?
“我记得,小时候还在应天府的时候,燕王妃和母亲挺要好的。”林谨首先开口。
“是呀,逢年过节,燕王妃回应天省亲,顺便都会带着三个世子来家里玩,我们几个还打弹珠斗蛐蛐来着。”扬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这些发现还要不要告诉尚埠钱庄?”
“燕王旧部送来迷药,另一个燕王旧部是这里的驿丞,他下的迷药。
“然后不知道是燕王还是宁王的人架了二十辆处理过的消了音的马车,跑过两个街口追上了宁王的急行军军队,从北门出了平阳府,一路直奔山海关。”林绍两手托腮一脸纠结。
林谨置若罔闻,没有回答。她脑子里只有江芜茗右腿那截空荡荡的裤腿。
江芜茗,也是北上护送官镖去燕王府受的伤。
燕王,宁王,吴东南,张昺,谢贵,张信,郑一貉,江芜茗。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张网?
他们三个和江芜茗,到底是这网里的鱼,还是有能力收网之人,亦或是看人撒网打鱼的看客?
再往前一步是什么?
是万丈深渊还是阳关大道?
这些指向明确的线索,到底还要不要告诉尚埠钱庄韦流芳?
要是全部都告诉,那就等于吴东南知道了,等于兵部尚书齐泰知道了,等于户部尚书王钝知道了,等于新皇建文知道了,他们有且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劫财!
备军!
蓄势谋反!
建文会像他亲爷爷洪武一般,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燕王全家,把宁王全家,还有他们同僚下属家奴的全家,一共几万人,面无表情的,手起刀落。
全杀了。
三人想着想着就惊出一身大汗,前胸后背湿了个透。
平阳府此时忽然雷声大作,冬天里下起瓢泼大雨,雨雾弥漫起来,更叫人看不真切窗外。
“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云压城城欲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