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运作起来,几乎吞没了焦宏的全部声音,齿轮的声音、吊车的声音、搅拌的声音,还有面前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像一颗巨型的手雷爆炸在丁夏的脑子里,把她所有的神经全部都炸到崩塌。
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和邻里的孩子们躲猫猫,她把自己藏在一块木板下,然后听见嗡嗡的苍蝇声。她回头,看见一只死掉的小鸟,羽毛已经不剩几根,内脏都被拉拽出来,几十只苍蝇在它的尸体上爬着,围着那一摊模糊的血肉飞着。她吓得哭出来,叫着掀开木板跑出去。她哭着和祁凡宇说,和父母说,每说一次,那个令人作呕的画面就更加深刻地出现在她脑海里一次。
她干脆不再想这件事,当作从没有见过的样子。但你知道的,那些灰色的记忆不会因为你封存了它而不存在,总有一天,它还是会跳出来,把你牢牢捆住。正如此时她又想起了那只小鸟,也正如她终于又想起了许弥生的死。
丁夏回家躺了两天,每天恹恹地,像是得了某种病症。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特别乱,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更不敢相信她害死了盛晖生命中这么重要的人。好在这件事除了她还有袁钟灵知道,有什么心里觉得过不去的话,她都跟袁钟灵发短信说一说。
她已经不考虑能为盛晖做点什么了,她现在只想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继续面对他。想了几天,她决定去试探一下盛晖,说不定在他心里,许弥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呢。
盛晖察觉到了一点点奇怪,反问她了一句:“为什么你总提她?”
“我……”丁夏支吾了,“我,大概就是,真的好奇吧……”
盛晖好像很快打消了异样的念头,像往常那样笑:“想见的话,也不是那么必须。但我现在总是习惯画草莓,每次试笔的时候都会画草莓。只要画草莓就会想起这个人。能见到当然是好的,但多半是见不着了,所以,她还在好好生活就行了咯。”
“是吗……”
“对啊,小时候虽然她总是喊我画这个画那个,但其实我也知道,她也是为了给那群男孩证明,我虽然瘦弱没力气,但是总有比他们强的地方。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谁不希望善良的人能有个好的生活呢?”
丁夏一下子像被电击了一样,脑子里迸发出炸裂的声响。
谁不希望善良的人能有个好的生活。这句话像千斤的枷锁和铁链,缠住了丁夏的四肢和脖颈,使劲把她拖进了万丈深渊。她早就忘了当时究竟为什么把许弥生定性成了一个该死的人,但她真的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一点点又浮现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浑身的不适,这种不适感像墨水浸在劣质的宣纸上,一团刺鼻的乌黑迅速发酵蔓延。
丁夏仓皇失措地逃掉了。此后,她高中最后一个暑假的最后一段日子,她完全忘记了究竟如何度过,昏昏沉沉地,终于开了学。
10班比普通班级还要早开学一个星期,时间没有给她任何空隙去思考一些成长路上的问题,这些问题总是会超出孩子们的承受能力,也往往是这种问题催促着他们一点点长大。
然而,丁夏还没有想出解答,这些问题就爆炸了。
一开学就紧锣密鼓的学习气氛很快就把10班笼罩起来,金玉霖已经完全进入了打鸡血的状态,“北京大学”四个字她已经刻在书桌上了。高三开学的第一天就是一场摸底考试,最残酷无情的,是文理科重点班最末的十名学生会去到普通快班,而普通班中排名前十的同学也将在高三进入重点班学习。
应试教育的残酷无情,在高考面前,倒是变得公平又公正。同学们来不及抱怨就自然而然接受了所有的安排。成绩几天之后公布了出来,丁夏排在全班第六,年纪第十,付小杉排在全班第九,年级第十六。她们俩的成绩都在意料之内,金玉霖却趴在桌上大哭了起来。
付小杉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排名表,倒吸了一口冷气,丁夏凑过去看了一眼,才看到金玉霖竟然在全班倒数第五。
她们坐了这么久的同桌,没有成为多好的朋友,但金玉霖的努力一直都装在丁夏眼里。如果说丁夏和付小杉的成绩好,有一半来自于自己的聪敏,那么金玉霖的成绩好就全都是她拼命的结果。每天早上她都来得最早,作业本上已经超满了单词,晚上她也是最晚离开教室的那一个。她保持了那么久,每一天都像是高考前一天一样。
丁夏其实还挺理解她,一个从云铜县考出来的相貌平平家境贫寒的小姑娘,除了努力读书这一条路可以改变命运,其他的路都不大靠谱。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么不应该的时候掉了链子呢?丁夏小心翼翼地拍拍她后背,让她去问问老师是怎么回事。和她关系好的同学也跟着说:“对啊,去查查试卷吧,肯定是改错了呢?”
金玉霖抽泣着站起来,几个同学扶着她走出了教室。过了两节课,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好像已经心灰意冷了。陪她去查试卷的同学说,她所有的答题卡都没有扫出成绩来,可能是2B铅笔有问题。
“怎么会这样呢……”付小杉说。
金玉霖瘫坐在座位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丁夏想要安慰她,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儿,你要想着这幸亏不是高考,如果是高考的话……”
“闭嘴!”金玉霖一巴掌扇在丁夏脸上。那跟随着手掌甩在她脸上响亮的声音,一下子打蒙了她的脑子,她在班上哗然的声音里,才慢慢感受到了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痛感。
跟着这种痛感越来越明显的,是丁夏的愤怒。
“你干什么?!我是在安慰你!说错什么了吗?怎么?你想高考的时候答题卡扫不出来吗?!”
“闭嘴闭嘴我让你闭嘴!”金玉霖捂起耳朵来尖叫,好像这种“不吉利”的话说一次就会真的发生在她的生命中,“再说我就杀了你!”
“金玉霖,你有病吗?好歹你都分不出来吗?读书读傻了吧你!”
“你才有病!你……你……你这个骚货!”
丁夏皱起来眉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金玉霖,然后慢慢站起身来,俯视着她:“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说我是什么?”
“骚、货。”金玉霖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也跟着站起来。
丁夏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立马捂住了脸。丁夏说:“金玉霖,从上高中以来我就知道我跟你也不会成为朋友,但你人身攻击是什么意思?”
金玉霖冷笑了一下,说:“我什么意思?”她环顾了一下10班的教室,继续说,“反正我也要走了,我就都说了吧。我一直装着自己不知道,但你跟3班那个艺术生的事,我们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给他发的短信,写的纸条,还有你跟隔壁班那个所谓的表弟,甚至,甚至李文景的事,我全都心知肚明,
“别以为没有人拆穿你,就是不知道,大家都觉得你这人不自重。你知道老师在班上强调不要早恋的时候,其实就是说给你听的么?但我们都感觉到了你也是厚颜无耻,好像老师并没有在说你似的。我们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呢?但是付小杉……”
金玉霖突然转向了付小杉:“你怎么这么不努力呢?你给她使了这么多的绊子,她怎么还没被处分啊?!”
“金玉霖你在说什么啊!”付小杉突然面红耳赤,隔着桌子想去搡金玉霖,但是扑了空,以至于她整个人扑在桌上,推倒了好多试卷和教辅。她抬着头着急忙慌地辩解,“丁夏你别听她胡扯!”
“我胡扯?”金玉霖又冷冷地笑,“你高一的时候手机被收,是付小杉告的老师,你和3班班花闹翻脸也是她到处散的谣言说你男朋友和她好上了。哦还有,你知道她现在都还在笔袋里留着你男朋友写给你的纸条么?”
丁夏转向付小杉,付小杉一把抓住了自己的笔袋,手足无措,惊慌地摇着头。丁夏一把从她手里拽过来她的笔袋,所有的笔都散落出来。一张纸条落在她的脚边,陈旧到已经卷边,她捡起来一看。
“你来看我比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