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船已摇至了湖中,骤然入眼的竟是湖中的一座高台,在月光下异常雄伟,台大概有三丈许,全由平整的石块砌成,高台仿佛是从水面赫然而起,直入半空。划至石阶处,烨泽便放下了手中的浆,站起身来,船身稍晃,绛衣双手赶紧抓紧船沿。
“来!”烨泽的手再次伸出,绛衣一怔,抬起头,与他双目交接,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温情。她微微叹气,却无奈地伸过手去,他手心的温度瞬间传到她的双颊,一丝灼热。
烨泽紧握住她的手,滑如凝脂,软如柔荑。他将她轻轻一扯,她便站起身来,倚在他身旁。他的手滑至她的腰间,感到她微微一颤,许是想让过他的手,有一丝不自在。烨泽并不去理会,仍然揽住那细腰,脚轻轻一点,顿时身体纵然而起,跃向高台的石阶。
绛衣正不自在,还未回过神来,只觉身体已经跟着他一起腾了起来,蓦然一怔,慌忙中伸手挽住他的颈,瞬间他的鼻息在她额头拂过,仿佛忽然变得急促。她心里暗慌,那只揽在腰间的手,稍一用力,绛衣顿时深吸了口气,想推开他,却又无奈那一湖碧波吓得她不敢放手。
顷刻间,脚已经着了地,未等半刻,绛衣便挣开他的怀,向后急退了几步,抬头起头,他正微虚着眼,望着她,脸上的欣然未退。她心头一颤,却马上掩住了心中的惊慌,开口道:“皇上,您先请。”
烨泽收起嘴边的一丝浅笑,点头不答,沿石阶向高台顶端步去。绛衣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向那石阶看去。石阶并不多,伸向台顶,他的背影已至塔顶,转过身来,向仍在台下的她道:“快上来呀。”
绛衣一怔,移步也向上走去。一步一步,一级一级,每一道石阶都打磨得光滑,如玉砌一般,月光下映出阶上的雕花。这一阶又一阶是为谁而建,侧过头,便能见到那与这高台相对的瑶云宫,有瑶云亦有瑶台。
烨泽站在台上,静静地望着步步而来的绛衣,她半低着头,微蹙着双眉,许是在看那脚下的雕饰。那眉间拢起的是几许哀思,以她的聪明,不可能想不到这高台的意思。她脚步轻动,却仍惊起那台阶上的薄尘,轻轻地飞窜向上,在她鞋边如生莲瓣,罗袜生尘。他轻笑,那经过时日积淀起的尘土如今却成为她脚下的仙雾,就如同她所积淀的美一般,在那一夜瞬间绽放。
走至台顶,定眼看去,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大,中间置着石椅、石桌,依然朦着一层尘土。烨泽向那石椅走去,转身便坐了上去,尘土扑动而起,绕在他身边。烨泽并没在意,只抬头向绛衣道:“你也过来坐。”
绛衣微怔,也许他从来未像今晚一样随便过,宫中的礼节繁杂,作为君王的他又怎可以人前有丝毫懈怠呢。但今夜,他那一转身,那一入坐,仿佛早已忘了他的身份,只有那脸上仍然有几分严肃,却仿佛又藏着些许欣然。
石椅只有一张,但足够两人相并而坐,绛衣轻咬红唇,有些不愿,又有些不忍。半晌,才移动脚步向他走去。慎慎地坐在了他身边,那在半空中悬挂的月,不太明,有些凄迷,银黄的月华披洒在湖面,罩着升起的淡薄雾气,那一眼的银黄轻浮动荡,随雾而行,仿若有了生命。半空中,偃月尚清,未见一丝浮云,却在这闷热难耐的夜里总希望看着这如薄冰一般的玉壶之月。
绛衣坐定,微转过头,看了看身边这男子,微蹙的双眉间,是否正忆着当初的过住呢,那个在他心中,在他眉间的人便是这瑶台的主人,画云。不见他说话,他也抬头望着那一片偃月,眼前未落的扬尘在月光中忽旋,落在他的眼睫上,他轻轻眨眼,又从他睫羽上落下。
“这瑶台,是朕为画云筑的。”烨泽终于开口,没有回头,仍望着天空。绛衣微微一惊,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怎会不知道这是他为画云筑的呢,她只是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向她,也许也是向人提起画云,他一直将她埋在了心里。却又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将那道门堵了,那是进入瑶云宫唯一的门。
只听烨泽又道:“她很爱看天上的星,她说那能让她寻着回家的路。”他说着不由得嗤笑了一声。那声笑让绛衣心里一酸,原来画云也从未将这后宫当作她的家,那回家的路,在他心里却是一道伤痕。什么是家?难道深爱的他不是她的家吗?
烨泽微叹了口气,低头看绛衣,心里一丝酸痛,绛衣的双眼带着些可怜。
“你也爱看吧!”烨泽盯着上绛衣问道。绛衣没有转开眼,朝他轻轻一笑,她不爱看那星空,回家的路只在她自己的心里,她没有着声,眼神中多了些柔光。半晌的沉默,四目在那月光中凝结,忘了躲闪,忘了回避。
不知多久,突然半空一道明光一划而过,一瞬而逝,不知落到了哪里。只见他已转过头去,口中欣然地道:“来了。”
绛衣一愕,随着他的眼抬头望去,天空仍然一片黑寂,浓墨一般的色彩,无星淡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刚才那道亮光何来,难道是……
正寻思着,天际间忽地一闪,蓦然抬起头,只见那夜空上星点骤灿,旋即一道亮光一划而过,如银针一般,已刺破了幕布,在天际留下一道伤痕。却又如穿棱一般,瞬眼间又没入了黑夜中。
“是流星。”绛衣惊叹道,那天空中最易逝的光华,却也是最美的星辰,正因为它易逝,正因为总抓不住,所以这般的珍贵。她睁大了眼,已经是多年前在紫云峰上见过这易逝的光华了,听书里说,在流星划过时,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那流星仍未隐没,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但是那一晃而过的光彩总让她来不及在衣带上打结许愿。
绛衣微叹,看来这次也一样,终究来不及了。正要低眉,天空中又是银光一闪,自东而西,还夹着一丝火红,更加耀目。她一喜,连忙低头去敏捷地打好结,抬头,那流星竟尚未湮没,星尾拖曳得甚长,口中轻喃暗暗许了一愿。
烨泽见她慌张着急地系着衣带不由得一笑,那孩子一般无邪的面孔绽放着欣悦的笑容,平日的倔强眼神此刻也隐没在那笑眼中。绛衣许完了愿,定下心来,抬眼便撞上他的眼眸,那一眶的柔情,如那月下的湖水,心头不由得一颤。
“许的什么愿?”他轻声问道,双眼着力向她的眼中探寻着,渐渐她那眼中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没有留下任何地涟漪。绛衣轻笑,摇头道:“这是绛衣的秘密,说给人听了就不灵验了。”
烨泽也不介怀,嘴角的笑意更甚,转过头仍旧注视着天空,“今夜你可以许下很多心愿。”
绛衣一愣,未及多想,东边的天空又一颗流星掠过,依然美丽,依然一瞬而逝。她懂得了他的意思,却再不许愿,只是望着天空巧笑,愿望一个便好,多了便会失了这份灵气。
紧接着,天空相继又出现了数颗,越发的耀眼,穿梭而行,交错而织,金针银线,在那黑布上绣出图案。这几颗未落,又几颗已划破长空,光点乱坠。
绛衣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流星,只知流星之美,却未曾想过它也能如此的壮丽,颗颗点点,相撞相冲,倾斜没入夜空之中。绛衣早已瞠目,不由得站起身来,走到高台的栏杆边,那些流星仿佛就在咫尺之前,一伸手便能触到。这墨般黑夜也因那一道道流星而添了光彩,也因那一道道伤痕而更显美丽。
烨泽也起身跟到那石栏边,在他眼里飞掠在天空的流星怎及她美丽呢?她的美如永远不会像那流星一样一瞬而逝,她的美在他见到他第一眼时便永远在他的心中,他还记得那张薄纸上的画像,还记得她在夕阳下的舞姿,还记得她在暗室中毫不躲藏的双眼……
是美,是丑,只在一念之间,而非那如枫般的红印,在他的心里她一直都那么美丽,曾经、现在、将来,都将一样,白发相伴,偕手相随。
绛衣的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泪光,伴着那流星渐没后残留在夜空中的些许微光,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出来。烨泽见了,心头忽地一紧,她的泪为何而流,伸手轻握住她的双肩,心中早已是感慨万千。他想告诉她,让她不再悲伤,只要她提出出宫,那他一定放手。
但是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一瞬间竟变成了,“绛衣,做我的皇妃。”
绛衣蓦然一怔,收了眼中的泪,他的话让她心惊,做他的皇妃,她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与青罗一样的命运。她未开口,许是惊得忘了回答,烨泽突然间也觉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仿佛会沾染到她的雅洁,但是心里却又安心了不少,这话他终于说出了口。只见她的眼掠过一丝迷茫,烨泽深吸了口气,她的每一个眼神都让他心颤,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她竟没有丝毫地反抗。
静静地倚在他的怀里,静静地伏在他的肩头。那夜空的流星已过,仍然没有留下些许过往的痕迹。她的等待也如此,湮没在记忆中,没有留下些许痕迹。欠的当需还,尽的当需断,绛衣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