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子夜,保定府城东。
江郎在钟楼顶上饮尽了葫芦里最后一滴酒,长吁一口气。酒是好酒,正宗山西杏花村十年陈酿,可惜少了点儿。
整个保定城一片漆黑,唯有城东一个阁楼透出光亮,那里就是江郎今晚要去的地方---茂生米行。茂生米行,几乎垄断了保定城的粮米供应。米行的掌柜王茂生这会儿正在一对红烛下巴拉着算盘算账呢。去年北方大旱,很多地方颗粒无收。王茂生提前从江南囤积了一批大米,今春一开始很多家都断了炊,他借机将米价上调了两成。一买一卖,王茂生可收入五千多两银子,
王茂生手里一边扒拉着算盘一边窃喜。他旁边站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穿了一件红色的丝绸亵衣,当胸绣着一朵大大的牡丹,正宗江宁府织工的手艺。那女子的香肩微露,娇喘微微,两只莲藕般的胳膊搂着王茂生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说:“今天可是洞房夜啊。”那声音柔媚、轻盈,让王茂生浑身酥软,就如刚在刘胖子洗澡堂泡了个热水澡,浑身舒畅。
王茂生扔下算盘,一把抱起红牡丹向床边走去。红牡丹是他花了二百两银子从天香楼买来的小妾,今晚正是佳偶天成时。王茂生虽然年近五十多岁,他自认为还身强体壮不输少年。
江郎趴在房顶上目睹了里面发生的一切,王茂生五短身材,一身肥肉,能娶到这么美的娇妾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可惜了那个艳如牡丹的女子,要白白被猪拱了。这世间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这般无奈,看着很般配的一对才子佳人可能无法在一起;看着很别扭的一对儿可能还很幸福。眼瞅着王茂生脱掉衣服露出一身肥肉要扑向红牡丹,江郎嗖的一声穿窗而入。一身白衣,一个葫芦,一把短刀,一个少年,一张普通的脸,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王茂生愣了一下,满脸堆笑的问:“请问大侠从哪里来,有何指教?”
“济南府江郎,长江的江,江郎才尽的郎,没有指教,只想让你把米价调低两成。”少年说的很自豪,感觉他自己就像保定府三十万百姓的救星。
王茂生脑子里一边飞快地搜刮着“济南府江郎”这个名字,一边陪着笑着说“大侠如果缺银子,我愿奉上一百两纹银做盘缠。”王茂生印象中济南府好像没有叫江郎的这么个人物,江湖上最近几年也没有这号人物。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俗话说莫欺少年郎,还是小心为上。
王茂生客气的说:“少侠让在下将米价调低两成,意欲何为啊?”话虽客气,但是脸上不再有笑容。他披上衣服,走到桌前,拿起算盘扒拉两下说:“调低两成,我损失五千两百两银子啊,亏本了”。
江郎不理他的话,只说:“去年大旱,今春很多人家都断炊了,街头卖儿卖女者比比皆是,你在这个时候调高米价不是趁火打劫吗?这个事情小爷管定了。”
王茂生明白过来,原来是个打抱不平的后生。单凭他那一身白色“夜行衣”王茂生就知道这家伙没多少江湖经验,他轻蔑的说:“调低米价免谈。”王茂生变戏法似的,拿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忍着怒气说:“带上银子走吧,今晚是我大喜的日子,我不想动手。”
红牡丹望着眼前的一切,一个人躲在床脚紧紧的裹着被子,浑身瑟瑟发抖,让人可怜。
江郎没有动,只是轻蔑的看着王茂生,嘴角挂着一丝无所畏惧的微笑,他那懒洋洋的站姿没有一丝如临大敌的样子。王茂生很愤怒,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又是自己洞房夜,被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蔑视,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忽然王茂生那肥胖的身躯像箭一般弹起来,左手拍向江郎的面门,右手的算盘砸向他的肩胛。一瞬间的功夫,王茂生已经变换了三招,招招致命,这正是他的退隐江湖前的成名招式“鬼门三绝手”。多少英雄好汉都曾倒在这三招下,王茂生出手就是杀招,他要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展示一下身手。
白光一闪,那少年的刀已经顶在王茂生的胸口。尽管他收招快,白生生的胸口还是被划开一个小口,鲜血顺着胸口的一簇黑毛淌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王茂生的脑门上冒出来,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的刀竟然这么快。如果不是对方存心留他一命,此刻他已经是死人了。王茂生的自信心一下被击溃了,自从归隐后,他一直过着平安舒适的生活,身上的江湖杀气已被渐渐被磨平了。
王茂生把算盘一扔,叮的一声,算盘砸在地砖上直冒火星,原来那个黝黑的算盘竟是精钢打造。他漠然的说:“多谢少侠手下留情,我答应你明天降价。”
江郎噗的一笑说:“王掌柜好痛快,你那一百两银子就算借给我了。”他转身拿起那两锭银子,刚要走又回过头来放下一锭说:“这五十两算是给你的新婚贺礼,新娘子挺漂亮,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继续洞房。”王茂生被他搞的有些哭笑不得。
江郎转身刚要离开,忽然从窗子外面飘进一个黑影。来者一袭黑衣,唯独头上戴了一个红色的官帽,后背插了两只判官笔,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他笑呵呵的对王茂生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鬼手铁算盘一招就败北了,真是丢尽了你们崆峒派的脸啊。”来者一下说中了王茂生退隐前的门派和名号,他便知来者不善,但还是笑呵呵的问:“请问阁下是?”
“邢在谱,自在的在,靠谱的谱”。
听到邢在谱三个字,王茂生脖子梗上嗖嗖的冒凉气,心想咋惹上了这个祖宗。他又打量了一下来人,虽说换了黑色的夜行衣,但那顶火红的帽子还是很扎眼,再加上那两只黑黝黝的镔铁判官笔不正是“秀才判官”的装束吗。
秀才判官邢在谱并非江湖人士,他承袭了父辈的御前一品侍卫官衔。正如他的名字,在谱,自在靠谱,一个人自由自来来无影去无踪,但是办起案子来靠谱。只要他出面的案子,都是大案、重案。善使一双镔铁判官笔,虽然拿的是杀人的武器,用的却是写字的招式,草、隶、篆三种字体随意变换。他所用的招式无规律可循。世人皆知其招数来自“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人自在,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酒靠谱”两行字,但由于变化太快,鲜有敌手。
鬼手铁算盘王茂生,面色凝重的捡起了铁算盘,站了一个守势,拱手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秀才判官,不知阁下在我新婚之夜到来是何用意?”
江郎看有热闹看,又转过身来不走了。他径直走到旁边的八仙桌前一屁股坐下来,倒了一杯酒说:“王掌柜,这酒就算你请的喜酒了”。说罢,一仰脖喝了下去,砸吧一下,意犹未尽的说:“二十年的女儿红,好酒!”
听到二十年女儿红几个字,秀才判官的眉头微微一挑,食指大动,他平生最爱就是美酒和书法。美酒如美人让人欲罢不能。秀才判官冲着王茂生手一扬说:“这是给你的新婚贺礼!”王茂生伸手接过来一看是一个白玉雕的如意钩,这是秀才判官刚从自己衣带上解下来的,晶莹剔透确实是好物件。
然后秀才判官也大咧咧的坐在八仙桌签,满斟了一杯冲王茂生说:“祝你新婚幸福!”一仰脖干了个底儿朝天,高声赞道:“好酒!”。
江郎拿起酒壶斟了两杯,冲秀才判官说:“缘分,江郎敬你!”秀才判官也不客气,碰杯、尽饮。王茂生看着两个人在自己的新房内推杯换盏,不禁有些又气又恼,完全无视他这个主人的存在。一壶女儿红,很快就见了底,两个人似乎意犹未尽。
秀才判官站起身来对王茂生说:“你是自己把东西给我,还是我自己来拿。”王茂生一脸迷茫的问:“什么东西?”秀才判官指着王茂生手上的祖母绿板指说:“就是它。”王茂生身子一抖,问道:“其余三个你已经拿到了?”秀才判官手一摊,掌中赫然有三枚扳指,款式与王茂生手上的一样,只是颜色分别为红色,黄色和橙色。王茂生一下苍老了很多,眼中似乎有泪花闪现“你杀了他们?”
“没有,我得到的指令是取扳指而不是杀人”。
“赤橙黄绿,神圣铁鬼!”王茂生仰天长啸,笑声中包含着凄凉、落寞和无奈。那啸声忽的收住了,随之而来的是他阴森森的声音:“秀才判官,你知道我的规矩?咱们一招定胜负!”
“你那招鬼门三绝赢不了给我。”邢在谱很自信的说:“虽然你刚才没有用尽全力,但是我至少看出了三个破绽。”说罢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江郎。
“刚才他若用尽全力,此刻已经是死人了。“江郎玩笑似的顶了一句。
王茂生也不理会两个人的言语,他面色凝重的抚摸着手里的算盘,突然他暴吼一声:“接招”。刹那之间那铁算盘忽然散开,一百零五克精钢打造的算盘珠分上中下三路向秀才判官飞来,同时王茂生那肥胖的身躯也弹地而起双手在空中变换着招式似拍、似钩、似爪。江郎一看微微皱眉头,这完全是搏命的招式,全部的重心都放在两只手上,下三路空门大开。
秀才判官大叫一声:“好一招鬼手散花,”紧接着他的身躯如泥鳅般倒地贴着地皮滑到了王茂生后面。一只判官笔轻轻的抵在了王茂生的大椎穴上。
那一百零五颗算盘珠破窗而出飞向窗外的老槐树,黑暗中只听到“啊”一声,一个黑影从树上落地,然后踉跄着飞奔而去。
“你接不住我的鬼手散花“
“接不住,我只能躲。”秀才判官悠悠的说。
“人在算盘在,鬼手散花散的不是花,是命。”王茂生举起右手照着天灵盖就拍下来,一只判官笔架在他的手腕上。
“我说过只取扳指,不取命。”判官笔轻轻一挑,一个碧绿的翡翠扳指落入了邢在谱手中。“送你一个牌子,日后有人为难你可能会有用,”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黑黝黝的铁牌子,扔给了王茂生。
王茂生带着感激接过了铁牌子,上面赫然刻着“秀才不做官,判官不杀人”。他知道这个牌子的魅力,有了它南七北六十三省的黑道白道都会给面子,这就是护身符啊。
王茂生冲着邢在谱双手一拱,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又冲着江郎说:“我在城东仓库囤积的粮食就委托少侠代为发放给饥民了,也算我给自己积德了。”也不容江郎推辞,王茂生转身穿衣,从床下拿出个细软盒子,带上红牡丹连夜辞行而去。江郎最怕麻烦,偏偏被麻烦事儿找上了身。那一仓库的粮食少说也要发放个三五天。一想起那乱哄哄抢米的人群,江郎就想把自己灌醉昏睡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