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前,在我已经有了时间概念的那么大的时候。但我真不记得那个确切的年月日。我趴在父亲的自行车车把上将身体尽量前探,因为屁股被前杠颠开了花。父亲不满的在我后脑勺拍了一记,这是我们父子之间依靠年月积累的默契,我知道父亲在提醒我老实点坐着。父亲并没有言语什么,我却马上听话了。
其实路程并不是太远,我们家去学校而已,那天是开学第一天,并且是我入学的日子。父亲一路在跟遇到的几乎每一个人打招呼,没办法,那个年代,一个村子,街上站着的不是亲戚就已经很难为了,不是熟人的概率几乎等于零。
我那个时候已经明白数字排列规律,能从一数到好几百。我数到第二十三根电线杆的时候,父亲干脆停了车,一脚点着路沿。然后就有一只大手突兀的伸过来在我脑袋上胡乱抓了几把,拐了个弯,又掐住了我的脸蛋提了提。我很反感这种举动,一把打开这只手后,却见父亲掏出了烟递过去一根,跟那只手的主人聊一些交公粮什么什么的,并且说这是送我去报名。我听的无聊,也就是他们说报名的时候,我提起小心听一耳朵,心里莫名的忐忑,生平首次感觉到对未来的期待和战栗。
在我等的尿意盎然的时候,又一辆自行车停了下来插进了他们的话题,我学着那辆自行车后座上男孩,抓着车把来回晃动身体,父亲终于不耐烦的喝了一句。却也终于想起要送我去报名,快迟到了。
在急冲冲的蹬了几脚后,父亲的自行车明显快了起来,我两耳生风,紧紧抓着车把,一点也不记得刚才的电线杆。进了校门,幼儿园在另一个小院,躲在学校正门正对的影壁后,左右各有一个小门,修成了花瓶状。影壁上有四个大字,“什么学什么人…”我念道,父亲并不理会,我说:“刚才那个大门两边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亲终于回复了一声:“嗯,你倒认得。”说完就把车停了下来,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因为父亲刹车捏闸,老式飞鸽加重自行车的车闸夹到了我紧握着车把的右手手指。父亲弄明白怎么回事后,短暂的手足无措,一贯的威严让他放弃了安慰我的打算,呵斥道:“啥都哭,有什么好哭的,奶奶瓜,眼睛出气用的?也不看,手往哪儿放?…”我看了看周围,没有找到母亲,尽管右手小手指指甲盖整个青了,并且伴着火烧火燎的疼痛,却也不哭了。
跟着父亲从影壁一侧进了那个院子,里面已经有了许多人带着孩子,三三两两的扎堆,父亲一手拢着我的脖子,偶尔抬手却仅仅只是沿着后脑勺到头顶摩挲下。另一只手跟每个人都打着招呼,每个人堆里都过去一下,总有人要掐我的脸蛋,我气的悻悻然,却也没什么奈何。心里却怪父亲怎么不去掐对方孩子的脸蛋。
父亲大概是跟别人打听了怎么报名吧,带着我进了一个门,里面已经坐了好些孩子,我们前面一个爸爸带着一个儿子,一个胖胖的老太太坐在讲台后面,侧着身子问那个儿子,父亲把我推到那男孩身后站着,我看到老太太的黄黑的脸庞,黄黑的牙齿,和黑红嘴唇上不断抖动的一颗痣组成的笑脸,和蔼出来的一团和气可以蒸馒头,问我的前排,几岁啦,属什么,听不听话什么,然后听着男孩的回答跟那个爸爸说,这孩子害羞,胆小,好孩子什么什么的。我看着他们的来来回回,明白马上就到我了,心里老大的瞧不起前边男孩,我盼望胖老太太考我数数,我可以数到好几百。然而胖老太太安排那个男孩子坐下后,并不转向我,而是转向了父亲,提问着一些什么。我抬头看着胖老太太的一脑袋卷发,急切而热烈的准备着她的提问,为了不影响发挥,我把又烫又疼的手指吹了吹,又舔了舔,感觉疼痛好了许多。胖老太太终于转过脸来时,却只是淡淡的指了指教室里一处,:“你坐哪里吧。”转身却对父亲说:“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还吃手指?”
教室里的课桌是那种长条形的老课桌,桌面就像喀斯特地貌,支离破碎,没一处平整,三张长条形的桌子拼出一张更加长条形的课桌,为的是迁就每排课桌后面作为凳子坐的一根粗大但七拐八弯的旧房梁。一排坐了七八个孩子。
我在一排孩子中间坐了下来。掏出了我的文具盒,因为我看到邻座的孩子面前摆了一个注射用液的盒子,我的文具盒虽然是父亲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油漆已经被尽数刮去,锈成了黑色,而且也失去了中间的链接,只是两个长方形的生锈铁片扣在了一起。但那个注射液盒子让我有忽然有了尊严把它掏了出来摆上了课桌。我接着又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旧本子,那是姐姐用过的。书包空了,我记得很多叮嘱说上课要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坐了不过一会就烦了。偷眼瞄了下左右,原来大家都挺随意,看看讲台上胖老太太,并不像院子里哥哥姐姐们说的会要求孩子们背着手,挺胸抬头,不然教鞭黑板擦打手心。我放下心来,右边邻座的孩子打开合上的玩着他的注射液文具盒,我看到了里面有一块完整的像皮,一支新铅笔,还有一把新小刀。我假装装着自然,装着不懂,那孩子在暗示我打开我的文具盒。我文具盒里面就一个豆大的橡皮跟一支比我手指还短的铅笔。我转身看了坐我另一边的孩子,坐在那里正推课桌。我认出来了他,是那个路上在自行车后座上前后晃动的男孩,我问他:“你干嘛呢?”
“练武功。”
“这是什么武功?”
“迷踪拳,霍元甲练的”
“霍元甲?哦,很厉害吧?”
“霍元甲打俄国大力士,就是用的迷踪拳,很厉害。”
我看着他把身体不停的推离桌子,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厉害的。我学着他的样子试了试,说:“我也会。”右边男孩一直关注了我们的动态,照猫画虎的试了试说:“一点也不厉害。”左边男孩并没有停止手里的动作,说:“你要经常练才可以,要不停的练。”我跟文具盒男孩一起跟着试着发力,武功男孩说:“用力!”我们屁股下的房梁被我们三个合力推着向后滚了一圈,一排七八个孩子一起阵亡,纷纷滚落在地。我摔倒的时候,右手撑了下地,手指正疼,文具盒男孩倒退着倒了下来,一脚踩在我右手上。
胖老太太正在讲台上接待着前来报名的家长跟孩子,看着我们一排孩子的沦陷,却也没说什么,转头又跟家长说话,我们三个如逢大赦,一起跟大家把房梁滚回原处坐好,我才有空去看看手指的疼痛。指甲缝被挤出了血,火烧火燎,伴着心每跳一下手指就是一阵抽离了筋骨的似的疼痛。我低头照顾我的手指,但我不敢碰它,唯一的照顾就只能是眼睁睁看着。这让我更加没着落,文具盒男孩不知道我有伤在前。就如闯了塌天大祸,呆若木鸡。武功男孩站起来说:“老师,老师,他的手破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胖老太太跟那个家长也转过了头看着我,我抬头却迎上了终于从那位家长衣摆后面探出头来的一张脸,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我感到有一股奇怪的东西伴着钻心的疼痛在我血液里流淌,它沿着血管伴着疼痛在我心脏里锯齿一样过了一趟又一趟。她是张萁。
我根本没注意到胖老太太如何跟在外面等我放学的父亲解释房梁没支稳当,滚到的时候挤破了我的手指,和局促不安莫名其妙的父亲如何应答的。我只是记得第一次看到了张萁感觉里满是疼痛难忍和无法割舍,我只是没想到,这感觉伴随了我彼后的漫长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