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钟录取分数线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全国各省今年的录取线普遍比去年高三十至五十不等。不一会儿网上就有媒体更新了帖子，配着大红色的醒目标题：各省录取线暴涨！竞争更加激烈！
鱼香肉丝没有鱼：我觉得我要完了。
奈何明月不堪眠：是十二点查分吗？
天空的记忆：是的。距离死亡还有两小时，大家记得帮我收尸。
我妈的女儿很美丽：不用两小时，我刚刚已经查到了，现在已经可以查了。
天空的记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2018年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没有白天和夜之分，在查完分数之后，只有天堂和地狱之别。
查到分数的那一刻柳依依的第一反应是：系统出错了吧？肯定是系统出错了。嗯。再查一遍。
还是同样的分数。
柳依依傻眼了。这怎么可能？
“分数出来了？”张彩霞在一旁观察着柳依依的反应，看样子考得不好。不过，张彩霞想，再差本科也也应该没问题吧？
“嗯。”
“多少分？”张彩霞心里有些没底。
“不好。”柳依依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多少？”
“没达本科线。”
啊？没达本科线？张彩霞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我问你多少分！”
柳依依报了个数字。
“本科线是多少？”
柳依依又报了一个数字。
差的不是一两分。张彩霞似乎还是不肯死心：“那你这分数是不是上不了本科？”
“没达本科线还上什么本科！”柳依依心情不好，说话的语气也很差。
“那怎么搞？”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问柳依依还是在问自己，“那你怎么搞？”
“还能怎么搞？”柳依依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上大专呗。反正我是不会复读的。”
“哼，我就说你会考不好吧。你看我哪句话讲错过？”
柳依依低着头不吱声，在网上搜索一些大专的学校。找到一个，他拿给张彩霞看“妈，你看这个学校，怎么样？还不错吧。”
“走走走，你给我出去。”张彩霞不耐烦地开始赶人。“别站在我跟前，我现在看着你就厌。你给我出去。滚！”
“砰”的一声响，房间的门被关上，柳依依被推到了外面的客厅。
柳依依站在客厅里，张彩霞蹲靠在房门上。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又有电话响起，柳依依隔着一扇门听见母亲的声音“喂？你好你好。分数啊？分出还没出来，不是说十二点查嘛？什么？已经出来啦！好好好，我马上让依依查。嗯嗯，好，再见。”
“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柳依依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烦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房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柳依依抬头望着母亲。母亲的脸上并没有眼泪，如果不是那双通红的眼睛，柳依依不会知道母亲哭过。母亲总是这样，哭都是没有声儿的。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柳依依紧紧地攥着拳头。
“一会儿你爸回来”张彩霞终于开口了，带着略微有些沙哑地声音，“你就说你刚刚过本科线。”
“啊？”柳依依有些不知所以然。
“他这三年辛辛苦苦接送你上学，要是晓得你连本科线都没达到，估计气得连班都不想上了。”
“可是”柳依依有些犹豫，“我没达本科线啊。”
张彩霞死死地瞪着柳依依，不愿再和她废话，那眼神，似乎要把柳依依看穿两个洞才解恨。
柳依依不再看张彩霞，他想到那个平日里没心没肺，没事就爱打打麻将喝喝小酒，喜欢抽烟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从来没过问过她学习的父亲。“他怎么会在意分数这东西？估计他也就觉得我有个学上上就不错了。至于本科还是大专，他会在乎吗？”
“他不会在乎的。”柳依依是这么以为的。
结果并没有等到父亲回来，柳岸齐直接给张彩霞打了个电话。
“喂，小霞。”
“下班都一个多小时了，柳岸齐你死哪儿去了？”
“诶呀，老婆，别生气嘛。我现在在依依校门口呐！”
“你说什么！你在哪儿？”
“我在依依校门口啊。我看学校光荣榜都贴出来了，本科达线率百分之九十五呢！”
“什么？本科达线率百分之九十五？那这次她们学校大部分考的不都好么？”
“是啊。小霞啊，咱们家依依考多少分啊？你先别说，让我猜猜，是不是超本科线几十分啊？怎么样，我猜得准不准？”
“屁，你养的好女儿，她刚达本科线。”
“刚达本科线？哦，那也不错嘛，一本二本，好歹都是本嘛！”
“屁，就她这刚达本的分儿，连个本科学校都上不了！”
“你说啥！？这这这，这怎么可能！”
白色的天花板，浅绿色的瓷砖，七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柳依依，张彩霞，柳岸齐三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房间里安静地只能听见电风扇扇叶“呼呼”旋转的声音。
张彩霞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看我跟你爸这三年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就考这点分你对得起谁，你自己扪心自问想想你对得起谁！”
“好了，你别说了”柳岸齐朝张彩霞道：“分数都出来了，你现在讲这些还有什么用。”随后他又转向女儿，“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复读。二是念大专。你自己选吧。”
柳岸齐觉得自家女儿肯定会选择复读，张彩霞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他们都不说话，等着柳依依的答案。
“我不复读。”这是个陈述句。“念大专吧。”
张彩霞的情绪突然就激动起来：“三年前初中毕业你就能去念大专了，你干嘛要等到今天！高中这三年花了家里这么多钱，你要念大专你自己去哦我跟你讲，学费你自己挣！以后出去别说你是我女儿！”
“你以为赚钱容易啊！我跟你爸省吃俭用，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不是就要你去念大专的我跟你讲。”
“怎么啊？在报纸上登过几次文章，拿过几次作文奖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啦？能写书啦？我告诉你，你还嫩着呢！就你这样子高考作文都拿不了满分还想写作？还想当作家？诶呦，说出去别把人家大牙都笑掉了吧！就你这样子你要是能出书，我跟你讲我把张彩霞三个字倒过来写！”
“我就是想写书怎么了？”柳依依心里这么想着，没有说出来。做了做事的小孩得夹紧尾巴做人。
“怎么？还想出去打工啊？就你这样子，要相貌没相貌要才华没才华要身高没身高，哪家公司瞎了眼会看上你！”
“依依”是父亲的声音，“你想想以前爸爸是什么样子？你念高中这三年你爸爸我又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
以前的父亲总是喜欢赊账，欠别人很多债，每次喝酒都是酩酊大醉，上班迟到早退，母亲一和他吵架他就躲在外面打麻将不回来。
高中三年，父亲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正常上班，不欠债也不赊账，下班后就买菜烧饭，接送柳依依上学，放学。
是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柳依依，你不是觉得自己情商很高么，为什么就没有发现呢？还是说，你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呢？
“你知道为什么吗？”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是啊，柳依依想，为什么呢？
柳依依抬头，看见父亲把胳膊抬起来捂住眼睛，嘴角开始抽搐。
“因为”柳岸齐道“你考到了时育中学——省示范高中，爸爸为你骄傲啊。”
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腔里，柳依依站在原地丝毫不得动弹。那句“爸爸为你骄傲啊”不停地回荡在耳边，挥之不去。
一直以来，柳依依都是那么的渴望能够得到父母的赞赏，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而现在，那个她记忆里从来没哭过的男人，那个和母亲吵架吵得再凶再委屈都没有哭过的男人，那个遇到再坏再糟糕的事也能把想的很好的男人，流着泪告诉她——爸爸为你骄傲啊。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
“我跟你妈认识的同学，同事，哪个孩子不是名牌学校的？你要是去念大专，你自己想想，以后我和你妈，哪里还有脸见人啊！”
“我们养你这么大，房子这么破家里这么小，可就指望着你以后能上个好大学，你要是去念大专，我，我们……”
柳依依很不理解，我都没哭你们干什么要哭啊，不就是高考没考好么，不就是分数没达本科线么，你们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哭得跟什么似的，真的是，有什么好哭的啊，你们别哭了行不行，我说你们能不能不要哭了啊。
别哭了……
可我还是不想复读啊，柳依依在心里呐喊，我从小就一直盼着能快点长大，早点进入这个社会，早点赚钱，我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等了！
我就是不觉得上大专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我就是觉得我能在这个社会上闯出一片天地，我就是不觉得学历能决定人的一辈子，它就是一张纸。我就是不想复读，我讨厌念书。就算不上本科我也可以自己看书学习啊，复读就不用花钱的么？
柳依依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说出来。
于是更加地难受。
你还真是……混账啊。柳依依这样骂着自己。
可是，爸，妈，你们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是因为尊严还是面子？是因为你们的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还是为了我的未来堪忧呢？可是我并不觉得我的未来有什么可忧的啊。我可以一边做自己喜欢的事一边学习，实在不行就出去打工，做体力活，总不至于养不活自己吧？
至于我快不快乐，只有我自己知道，又干嘛要去管别人怎么看呢？
那时的柳依依并不理解，她想不懂，也就不去想了。不是说有两个选择给我自己选的么？我还有的选么？
站在她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的父亲。
柳依依闭上眼，不再看他们。最后，她别开头，把拳头攥的死紧，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地道：“好，我复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