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易从太和殿出来时,看到远处的红梅树下,披着灰鼠斗篷的卢攸宁正安静地立于此,遗世独立。他的发髻上插着一枚鎏金玄簪,雪零落稀疏,冬风扬起,吹落几株梅瓣,红白相映,落在他肩头,像极了一副公子惜红图。
他正仰起头,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头上的红梅,沐青易并未打搅他,只远远地站着,看着他。
他待人温和,从不失礼,即便是天大的事摆在面前,亦不见其情绪有几分波动,这样的人,谦逊温柔是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有的。
有时候沐青易常觉得他近得触手可及,然当她想伸手触碰时,却发现,此人实为遥不可及矣。
这位十二郎,今年二十五岁,早已到了娶妻年龄,常人到了这般年纪,即便未曾娶正室,各房妻妾亦纳了总有二三。
独他,一心只待沐青易到了嫁龄,将她娶进卢府,至于旁人,他从未想过。
十二郎温柔专情,在遍京畿是出了盛名的。
雪越来越大了,沐青易眼中的十二郎愈加遭雪霜模糊,他的肤色,竟同此皑皑白雪一般无二,他的眼内,兼并温柔冰冷,像是皇帝殿中奉着的炭火,若是靠得近了,必会遭火星烫伤。
沐青易索性不过去了,却见卢攸宁亦无躲雪之意,无论雪下得多大,他只站在雪地中,身形已同茫茫大地,融为一片。
他可是心里装着太多事?沐青易曾从大哥口中得晓,今上欲在皇长子和皇三子间许下储君之位,卢家乃皇三子之外戚,届时若两位皇子当真起了夺嫡之意,卢家自然要遭牵连进来。
兄弟之间为了争夺储君之位,自相残杀的例子,并不少见,若是最终皇长子坐上了储君之位,自然要收拾皇三子的党羽,卢家首当其冲。
方才殿中,皇帝虽未说明,可沐青易心里隐约察觉,乐阳公主遭禁足一事,遍京知晓,多半也是为了此番下毒之事。
沐青易正出神着,那边长乐宫着人来请:“沐姑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雪中的卢攸宁也听到这话,转头看到沐青易,遂将身上的雪梅拍下,上得前来。
“十二哥哥,皇后娘娘让我去一趟。”
卢攸宁眼波稍转,这是沐青易第一次看到他神色有异。
“十二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卢攸宁看着沐青易时,眼中转回了温柔状,“随这位公公去吧,我会在偏殿等你。”
“我……”这是沐青易第一次私下见皇后,虽然除夕宴上,皇后给她的感觉是平和亲近的,可沐青易总觉得,这样的人,才是最令人生怵的。
卢攸宁亦察觉出沐青易的情绪,他将手中的丝绢收起来,道:“小五别怕,我就在长乐宫偏殿等你。”
长乐宫比起皇妃的明光殿更宽敞亮堂,毕竟是中宫寝殿,排场自然盛大。
沐青易毕恭毕敬地向皇后行过礼,得皇后许座,放起身坐下。
“除夕夜之事,可是吓坏了?”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沐青易看着一旁的茶水,想喝又不敢喝,“幸而未有人受伤。”
“小五从前很少来本宫这长乐宫,自去年春受伤醒后,你还是第一次来呢!”皇后微微笑着,她的一举一动陪,一颦一笑,都像是接受过训练般,
“小五向来鲁莽,怕冲撞了皇后娘娘的安宁。”
“本宫这长乐宫,自大皇子成年搬出去后,便鲜少有吵闹声,成日寂寂,终是无聊得紧。”
正说着,自外面进来一着绣金玄色华服的男子,正声道:“母后可是又在背后说儿子的坏话了?”
沐青易转头看向这个男子,来人长相英气,剑眉星目,其眼神中多是冷傲不可侵犯之感,鼻梁高挺,皮肤纤白,腰间系一根金色绶带,脚蹬黑色锦靴,靴后各镶了一枚鹌鹑大小的白玉。
他从袖中把手拿出来,顺势将披在身上的斗篷取下来,亦正看着沐青易。
方才听他唤皇后娘娘为母后,莫非是娘娘方才口中的大皇子?
沐青易起身行礼,道:“拜见大皇子。”
这位皇室嫡长子,位封邺王,京畿便是邺城,从其封号中,不难瞧出,皇帝有心将这南朝江山托付给这位皇长子。
“沐家的小五?”他跟着低下头来仔细瞧着沐青易,“何时见我这般多礼了?”
沐青易倒被这话问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免礼吧,”那大皇子走到炉火旁,伸手在炭火上方取暖,“怪道方才我在偏殿见到卢家十二郎,可是同你一起来的?”
“正是。”沐青易起身回答。
“十二郎还是一如既往地疼小五啊!”邺王说这话时,眼神看向沐青易。
沐青易只能低下头,不敢看这位大皇子的眼神。
“好了,”皇后让邺王坐下,“小五,此番召你来本宫这里,是要将除夕夜之事情向你说清楚。”
沐青易疑惑,“方才在太和殿时,御史监已经向我说明了。”
“你当真以为,凶手是那位叫旗木儿的西域厨子?”
沐青易早已猜疑是乐阳公主,然此刻她故作不知,只问:“难道凶手还有他人?”
“此事说起来,到底是皇家的丑事,”皇后娘娘道,“乐阳公主遭禁之事,想必你已经知晓,但是你可知她为着何事惹了陛下这般大怒?”
沐青易照旧一问三不知,只是摇头。
“小五到底还是心思简单,”皇后道,“乐阳正是因着下毒之事,方遭陛下禁足。”
“娘娘的意思,在鲙鱼中下毒的,并不是那位旗木儿,而是乐阳公主?”
“正是,”皇后娘娘道,“此事涉及皇家颜面,你无端涉事其中,本就委屈,若是再向你隐瞒真相,更是于你不公。”
沐青易起身行礼:“皇后娘娘一番苦心,小五自当叩谢。”
皇后道:“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乐阳从小便中意十二郎,这是满京畿都知晓的,并不是甚秘密事,然你的招亲擂台为期不远矣,十二郎为众望所归,同你成亲亦是预料之中,乐阳许是情急之下,方做出这等恶事,你且勿要放在心上。”
沐青易尚未说什么,邺王却突然起身道:“谁说十二郎娶小五是众望所归?”
他说完这话,慢步走到小五身边,弯下身子来细细看着小五,缓缓道:“我可并不比十二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