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镇名为罗仙,由来即是镇南的那条“罗仙渠”,这条渠本不叫罗仙,相传很多年前,小镇上只有几家猎户,沿渠而居,那一年,不知什么原因,山中猎不到野物,水中捉不到鱼虾,无奈之下猎户们打算东迁,就在收拾了家当走出家门时,渠上飘来一条小船,船上躺了个奄奄一息的妇人,因为这条渠向南一直连到大海,猎户们见这船头船尾上沾着不少海草,以为是在海中遇到大浪的船家,几个人就用绳索套了船头,把船拉上了岸,救了这妇人一命,这妇人醒来后盘膝而坐,面露微笑说,今见你们心善仁厚,便不再惩罚你们,只记得以后狩猎,无论山间还是水中,皆不可赶尽杀绝,否则天无色,地无食,必有大难降至。话毕,人船杳无踪,只有一只如窑碗大小的海螺躺在那妇人刚刚坐过的地方,猎户们皆以为是螺仙显身,遂跪地大拜,称不敢再对野物赶尽杀绝,此后,山林间的野物、水中的鱼虾再也不曾绝迹过,镇上也有了条不成文的规定:不食任何野物、鱼虾的幼崽,不在春季狩猎,不猎雌兽、幼兽,同时小镇也有了自己的名字“螺仙镇”,猎户们纷纷改姓罗,时间一久,螺仙镇也就变成了现在的罗仙镇……
虽然不清楚这传说到底有几分真,不过瞧眼前这老妈妈讲得这么认真,我自然不好打什么诳语,只是会偶尔走神,偷偷望望对面那片在风中摇曳不止的红帐帘。
虽然没人告诉我,渠岸上这些红帐里住得是什么人,可只要听听四周的丝竹弹唱声,就不难猜到,这里便是世人所说的花楼,即便我不怎么相信秦先生会到这种地方,可事实证明他不但会来,而且还在这里有“熟人”,心里有股淡淡的失落,只因在我心底,一直将他幻想成一位正义凛然、不嗜女色的正人君子,如今看来是自己太不实际了,好人跟君子并不是同一个定义,好男人也并不就是君子。
老妈妈是这些“红帐”的东家雇来的烧饭婆子,是跟着“红帐”坐船从齐国而来,因为这里聚集了不少商贾,所以也就打算在这里落脚一段时日,这些“红帐”里的女子并不全是花楼女子,很多都是歌舞伶,有的是单个出来跑江湖,在“红帐”只是寄宿,定期会给东家一些“脂粉钱”,有的则是齐国歌坊的,本就是四处游走,红帐的东家其实也就是原来这些歌坊的东家,还有就是一些花楼女子,也多半是寄宿,不过东家会将两种人分开,歌伶为红,花楼为粉,设在不同地方,自然也有歌伶为财沦落粉帐,可这红帐也并没有外人想得那么不堪,且这些姑娘多是苦命人,多半是为战乱所累,老妈妈再三重复了这一点,虽然我并不喜欢这种地方,可因为这两年来飘落江湖的困苦,我也能理解她们的无助与选择,女人最容易放弃自己,也最难放弃自己。
“多谢先生帮忙。”一道女音从对面红帐帘处飘来,我抬头望过去。
这是个纤弱到惹人怜的女子,若说美丽跟妖娆,她并不及白日靳武身旁的那粉衣女子,可眉头的那抹哀愁与嘴角那略微上弯的微笑,让人一看便很难忘怀。
看得出来,秦先生十分敬她,两人也保持着正常距离,可我还是很难不去遐想他们刚刚在帐子里都说了些什么,当然,这与我并无关系,纯粹就是私下的不好心思。
房文早已趴在我的腿上入睡,不好轻易吵醒他,见秦先生出帐,赶忙伸手想抱他起来,这小子虽然瘦小,可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抱得起来,何况我自己也没那么高挑,所以显得有点吃重,还好老妈妈帮了把手。
“先生,要走了吗?”下巴垫在房文的肩膀上,对帐帘处的女子微微点头,这才仰问他。
他看了我一眼,略有所思,继而回头看那女子,“姑娘可否能借身干净的衣衫?”
那女子看看我,微笑着点头。
他伸手接过我怀里的房文,对我示意,“你进去吧。”
“啊?”我看看他,咬了咬下唇,“我……”看来白天那一撞还是没瞒过去,他还是知道了我的身份。
“姑娘,跟我进来吧。”女子伸手覆在我的腕子上,她的手竟比我的还凉。
帐子并不算大,里面的摆设也很清简,正对帐帘的位置挂了一条红绸帘,红绸外层是一层白纱,想来帘子后面应该是卧榻,帐子中间是一张漆木小桌,桌四面摆着跪榻,桌上放了一只茶壶,四只茶杯,小桌左侧摆了一只琴,别无他物。
她拉我来到帘子后面,确实只有一张卧榻,另外还有只木柜,拉开木柜门,她在里面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出一身桃粉色衣衫,“姑娘,我这里多是这种衣服,就这身还算正常,你看……”看得出,她有些尴尬。
“这衣服真好看,与我身上的破衣烂衫可是天壤之别。”也不知道谁才是最尴尬的,我觉得自己的情况并没有比她好多少,身上这露到膝盖的破衣裤,脚上那双没脚跟的破鞋……没有一处是好的。
换过了衣衫,却半天没找到合适的鞋,因为我的脚比较小,最后还是她拿了使女的鞋子才穿上,离开前,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蝴蝶,我也说出了自己名字——未央,我们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姓氏,似乎都有不说的理由。
两年多了,第一次以女装示人,反倒觉得不适应,有点畏首畏尾,一直没敢抬头看任何人,即便是镜中的自己也只是一瞥而过,从逃出大都的那天开始,云未央三个字就已经成了禁词,女装也成了一种回忆,每当被人追杀时,我甚至都希望自己不是女子,因为这样一来就没人知道我曾是云未央,曾是宫中的那个女子。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道别了蝴蝶,就一直低头跟在他身后,顺着灯火通明的渠岸一直往北走。
两旁不断传来丝竹弹唱声,以及笑声,它们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慢慢抬头,从他的脚一直往上看到他的头发,看到房文趴在他肩上熟睡的脸,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心差点变成眼泪,还好,没有流出来,不但丢脸,还会流逝。
“这一个看着面生啊。”因为太专心自己的事,没想到身后会猛得多出来一个人,一个醉汉突然伸手搭在我的肩上,突入其来的惊吓与那股浑浊的酒气交融,难得我会尖叫出声,在鬼溪谷都没吓成这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可能是心里正在想着心事吧。
那醉汉也被我吓了一跳,不过随即嬉笑了起来,见我往后退了几尺,竟哈哈大笑,“这小妮子生得又娇俏又水灵,来!过来,今晚我不找她们,就你了!”说话间踉跄着跨步过来。
“喝多了就早点回家,小心祸事染身!”他不知何时站到了那醉汉的身侧,见他踉跄,伸手“扶”住了醉汉的肩膀。
“关……你屁事!一边待——”那醉汉话未说完,就被他“扶”着肩膀一直带到渠边,只听扑通一声后,紧接着是那醉汉的叫骂,原来那人醉得并不厉害,不然哪知道自己游出来!
望着水里的醉汉,有点茫然,我真没想到他会把人“扔”进水里,他看起来并不像那种会以暴制暴的人,当然,除了那双间或微眯的眼睛。
见醉汉爬到渠岸上,他伸手揽过我的肩膀,将我带到身侧,因为他的步子太大,也太快,我要跟上基本要用小跑,所以也来不及看他脸上的表情。
那一晚入睡前,我第一次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看到的是一双明亮、含笑的眼睛,就像……记忆中母亲的那双眼睛,王后说过,我笑得时候很像母亲,现在才发现她说得不错。
只是这双眼睛能笑到什么时候呢?即便我好几次都想用现实说服自己——有些事情不能乱想,可显然没用,飞蛾注定还是要去扑火,我陷入了人生的第一个奇异漩涡——不由自主的,只因为对方曾救过我、帮过我、保护过我,在危难时刻没有抛下我,而且他看起来很神秘,不管身世还是智慧……不管需要多少理由,恐怕此刻我都能想得出来。
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这一切都不能告诉他,我明白那是无果的,我也不想告诉他,甚至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