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永梁的那天,我也踏入了晋宫,其实本来不必那么快,但就是想先走,以致来传信的宫人都有点措手不及。
十七岁,本该是嫁为人妇的年纪,而我刚刚懂得男女之情,懂得情不可强求,懂得男女之情难得两情相悦,难得舍弃,也难得拥有。
也许内宫才是我真正的归属地,很难想象,带着这样的心态,我怎么能去负责另一个男人的幸福,所以当屈氏抱着我喜极而泣时,我告诉她,这一生我都不会离开她。
“未姐姐?”一身紫色朝服的房文,挣开宫人的手跑进来。
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长高了很多,“又忘记了,应该叫我什么?”挥手让宫人先下去。
“不过叫声姐姐,都说我是王上,不是说话就能作数嘛!”伸手就要抓案上的点心。
挡去他的手,“既然知道自己是王上,那就更应该守规矩。”
皱鼻子,“姐姐整天训斥,还以为你回来就不一样了。”
“你啊,现在可是王上,自然是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南晋的万千黎民可都指望着你呢,王上不是光吃吃喝喝就完事的。”动手将他身上厚重的衣服脱下,换上轻薄的便服。
“那我不想当这个王上了。”
“你说什么?”门口一声厉喝,房文吓得躲到我身后。
“都退下!”手一挥,门口的宫人纷纷退下,只余我们三人。
“姐姐,我错了!”避在我身后,直跟门口的屈氏道歉。
他越是道歉她越生气,她就是痛恨房文这不争气的软弱,这是身居王位者最大的忌讳。
“你过来!”
“那你保证不打我!”
“你——”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就想扔。
“殿下——”这东西真打到了头可就麻烦了,虽然知道不能在这种时候护着房文,但用砚台砸是真不放心。
接下她手里的砚台,房文见状抿嘴笑,屈氏的眼泪却突然流了出来,“你就不能听一次姐姐的话,好好学着做一个王上?难道非要等再被人赶出宫门才开心?”
“宫外有什么不好,我就想出去。”低声咕哝着。
屈氏再也忍不住,抓起桌案上的竹卷使劲扔到了他头上。
这时门外传来宫人的通禀声——王太后来了。
屈氏赶紧擦掉眼泪,平息怒气,我则赶快将房文的衣服穿上,抹掉他的眼泪,并赶快去找香粉,想掩掉他额头上渐渐释出的淤青。
“房文都是男子汉了,要听话,咱们把眼泪忍住。”一边替他擦香粉,一边心酸。
“未姐姐,不是我想哭,是忍不住。”
“那你就想着再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到帝陵去,到时不就能出宫了?”
“姐姐真同意让我出去?”不免勾起嘴角。
“你是王上啊,没有你怎么祭祀?”
“真得?”
“所以你看,当王上也没有什么不好,等你长大了,当个好王上,让南晋的百姓丰衣足食,到时你可就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不是?”也许这么讲并不合适,但给他一个憧憬,又何尝不是一种仁慈?
太后进门时,姐弟俩早已恢复如常。
姜太后是王叔的发妻,也即屈氏与房文的婶娘,膝下无子无女,不过到是收了一个同宗的男丁为子,若不是靳武出兵围永梁,此刻坐在王位上的应该是她的养子,所以她对屈氏、房文并不怎么友好,事实上是非常痛恨,然而屈氏又何尝不是,若不是姜后的丈夫篡位,他们姐弟又何尝会流落民间,受尽疾苦,血亲的兄弟姐妹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就是这样两个仇深似海的人,表面上还不得不母慈子孝。
“太后万安。”屈膝行礼,趁机退到一旁。
屈氏、房文也各行母子之礼后,三人入座,屋内的气场骤然凝结,到是姜太后先出声打破僵局,“我听宫人说,王上这几日身子似有不是,乍一看,脸色是有那么一点不好。”转脸看屈氏,“他年纪尚小,别什么都逼着他。”
“母后教导的是,孩儿记下了。”屈氏的态度看上去十分和顺。
姜太后略略点点头,视线在我们三人身上来回巡了一番,最后又定在了屈氏身上,“前日你姑母到宫里来叙谈,自从先王崩逝,我这记性就越来越不好,要不是她提醒,我都记不起你已过了十八了,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本来这国丧大期还没过,也不便提这事,可王家的女子,还没有过了十八都没寻思的,也就托了你姑母,暗下替你在官宦子弟里物色一下,三年之后,也不必耽误了你的婚事,你看这么做可好?”
自然是没有不好的,既顾得体面,又顾得礼法,还替屈氏想得周到,若说不好,那可真是十足的不孝了,只是三年之后,一旦屈氏出嫁,宫里就只剩十多岁的房文,谁还能再护在他的身前?这就是屈氏最担心的,她始终是个女儿家,非要嫁出去不可,所以这之前她必须要保证房文的地位绝对的不受威胁,这也就是为什么她非要拉拢靳武的原因,只有他可以成为房文最牢固的后盾,所以她必须要让这个人成为权倾朝野的权臣,必须让他手握兵权,即便这可能更加危险,但第一步她必须这么走,也不得不这么走。
六月初七是先王大祭,王上率众朝臣往帝陵祭拜,屈氏因礼法不能前往,索性有我这个侍女陪在房文身边,她才稍稍放心。
接连的朝廷政变,南晋已是百废待兴,这样的朝局重担却要压在我身旁这个十多岁大的孩子身上,不要说百姓们不信任,就是我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孩子会有什么作为,然而我却不得不相信。
祭祀前夜,侍候房文洗漱完毕,替他的衣服熏上,这也是祭祀的规矩,王家的斋戒十分讲究,一点也不能马虎。
因为天气闷热,染上艾香后,不免打开窗户,屋内白纱轻扬,草虫清鸣,房文睡得正熟,两个侍女守在床边,因为清爽的穿堂风袭过,不免也打起了瞌睡。
伏在窗棂,望着繁星满天,了无睡意,不禁闭目养神,忽觉鼻子一热,手一拭,竟然是血,怎么会无端流血?难不成雪香之毒又发了?疑惑着取来方巾擦拭,无意间瞥见了铜镜里的自己,那诡异的紫唇……难道我又中毒了?但怎么可能?不对,随即转头看床边两个打瞌睡的侍女,“红绡?红绫?”没人答应,这才觉得不对劲,赶忙上前推推她们俩,依然不醒,再探视床上的房文,也是无所觉,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捂住胸口,努力平复情绪,外面都是禁宫的侍卫,靳武的人都在外围,此刻出去喊人,万一施害的是禁宫的人,岂不是没有退路?
想罢,关上四下的窗户,得先把外面的人先支走再去找靳武!可是三更半夜的,找什么借口好呢?
正踌躇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会来得这么快吧?一个踉跄,退到房文的床前,思索半下,回身抱起房文,步履不稳地往西窗走,西窗连着一处小巷道,眼下只能赌一赌了。
刚一打开窗扇,正见一个黑影挡在外面,反身想跑时,却被那黑影握住了肩膀,口鼻也被掩得严丝合缝,想挣脱,根本动不了,只能听天由命。
“把孩子先给我。”那人在我耳边低语,顺势也松了手,我根本不管他说什么,只一味地想挣脱钳制,情急之下照着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将恐惧与愤恨一并释放。
“是我。”其实咬下去后我便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虽然很肯定他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可不能否认,他就是秦大哥。
迟疑半下,什么喜极而泣,什么忧郁、悲伤、兴奋的情绪全部收回,眼下最要紧是先把房文送到安全的地方,费力地将房文送到他怀里。
在黑暗的掩护下,顺着巷道往西而去,本以为出了巷道就会平安无事,刚想开口跟他说话,却被他拽了胳膊扯后几步,眼前也多了好几个黑影,无奈,他只好先把房文递到我怀里,吩咐一声不要乱动后,便跟来人动手。
有他在,我并不担心自己跟房文的安全,只是有其他的顾忌,不管是谁想刺杀王上,也不管成功与否,作为一个异国人,他大半夜出现在晋王行宫,说到哪儿都是他的不对,如果没人发现那到无所谓,一旦惊动了宫人,该怎么解释他的身份?万一有所怪责,以我的能力,能保他平安无事吗?所以我很担心他们的打斗声会引来周围的注意,但又无能为力。
尽管刺杀者功夫不弱,可与他相比,还是弱了不少,因此来人在一番苦斗无果后,悄然隐进黑暗,我反倒有点庆幸。
“往南,靳将军的人在南大营。”将房文递给他,顺手拉他往南,他却动也不动。
“大哥?”
“先跟我走。”不容分说,往北而去。
往北是杂草丛生的灌木林,本是陵园花草园子的一部分,因为王叔篡权后,先王陵失于管理,不想竟然没落至此。大约跑了两刻,我已累得气喘吁吁。
一出灌木林,远远可见几丈外有处光亮,似乎还正在慢慢向我们这边靠近,不禁抓紧他的袖子,担心又是刺客。
亮光来到近前,却是风落初,见到我们他也显得有点吃惊,不过很快反身冲暗处打了两只暗器,两个黑衣人应声而落,都是一击毙命。
“我就说他们跟着我没用,自作孽!”一点也不觉得杀死自己的同党有什么无耻,勾唇一笑,让我自惭形秽,这等相貌若生成女儿身,到还真是与大哥是绝配,只可惜老天偏将他生成了男儿家。
“小丫头的脸色很不错。”路过我,给一个灿笑。
我摸摸脸颊,这人的观赏角度真是异于常人,自从中了雪香之后,但凡再其他毒,一定是嘴唇暗紫,脸色苍白,怎么可能“不错”。
“还以为是什么鸡鸣狗盗之徒,没想到竟是老三弟。”看看我,再看看大哥怀里熟睡的房文,“儿子都这么大了,也不说一声,出来太匆忙,身无旁物,这个当做见面礼。”知道他是开玩笑,所以也没必要解释,接了他递过来的白色小陶瓶。
“这天还真是燥得很,看来今晚是睡不着了,四处走走。”说罢拍拍衣袖转身就走。
“多谢了。”大哥这才说第一句话。
他背对着摆手,提着白灯渐渐没入灰蓝之间。
“他到底是什么人?”将陶瓶递给大哥。
他打开瓶塞闻了闻,随手递给我,说是对我身上的毒有用,而关于这个姓风的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也没回我。
我清楚,眼下并不是聊天的时机,只能将一个又一个的疑惑按在心底,只等慢慢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