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慢慢说道:“说来,这桩案子已是太祖年间的一桩旧案,是非曲直后人早已不关心了,所谓的真相再去追究也于事无补。只是,大人初来边城,并不知边城有一流传至今的话本子,说的正是这桩案子。”说着,他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册子,双手递给苏怀仁。
册子有些破旧,看起来有些年份。
苏怀仁接过册子,翻开,慢慢阅来。
原来册子里讲的是当年的镇南王世子对沈家小姐一见倾心,便派了媒人到沈府提亲。照说,镇南王府乃皇亲国戚,能攀上这一门亲事,沈家也算烧高香了,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惜沈知州一心想让女儿进宫选妃,于是百般推脱,不愿与镇南王府结亲。镇南王世子不愿以权势压人,便费尽了心思想要沈知州同意。
沈家小姐亦对镇南王世子有情,为了爱郎不惜与沈知州大闹一场,日日以泪洗面,还偷偷写了书信给镇南王世子。沈知州无可奈何,终是应下了这门亲事。
镇南王府在边城旁边的建州,沈家小姐出嫁之日,花轿才出了城不久,太宗亲下的逮捕令便来到了沈府。大队人马围住了沈府,百姓才知道原来这沈知州被人揭发暗自与敌国书信往来,府中时有敌国奸细进出,证据凿凿,边城百姓都被蒙在鼓中,一时间怒言四起。
消息很快传到了镇南王府,镇南王赤胆忠心,绝不与奸佞之臣扯上关系,于是毅然决然地撕毁婚书,断了与沈府的亲事。迎亲的花轿到了半路,报信的人给镇南王世子传了消息。
世子虽割舍不下与沈家小姐的情谊,但为了家国,只能忍泪与沈家小姐说,若继续与沈家结为姻亲,他便对不住为了守住疆土而战死沙场的无数英魂。沈家小姐因父蒙羞,无颜以对,当场痛斥了其父所为,最终跳河自尽。
老者见苏怀仁合上话本,继而道:“此案刚了,这话本便开始流传于市井,酒肆茶馆也有了这一案的评书,于是百姓便对此深信不笃,把沈知州视为边城之耻,就连沈知州帮过的人也对他唾弃不已。小人的爷爷把沈知州的尸身葬了,不料没几日便被人挖了出来,挂在树上鞭笞。当年小人的爷爷也才十几岁,人微言轻,本想为沈知州求一个公道,却叫人打残了腿。直至死前,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也许京城早就忘了这一事,可边城的人还记得,边城曾有过一个叛国的知州姓沈。”
苏怀仁又想起那抹红妆,纤细的手抚上头上的海棠步摇,浅笑着对他说:“公子有心了,连我自己都忘了在何处了。”
跳河自尽,垂丝海棠,名字里的“雪”,这话本里的沈家小姐不会那么巧,说的就是那桥上的女鬼吧?
苏怀仁问那老者:“按老人家的意思,这其中有冤情?可是就算有冤情,都一百多年了,和这案子有关的人都已故去,官府审案,证人证物都没有,想要翻案难若登天。”
老者低下了头:“小人的家中世代做花匠,凭着这手艺才能继续留在这处宅子里。这陈年往事再翻案也无甚意义了,小人没有几个年头好活了,只是再想再拼一把,了却小人爷爷的遗愿。如若不能,那便算了吧。”老者起身退开两步,朝苏怀仁跪下:“今日,就当小人胡言乱语,苏大人大人有大量,切莫责怪。”
苏怀仁连忙起身将老者扶起来坐好,思索半晌,这才问道:“老人家请说说,这案子冤从何来?”
老者急切地问道:“大人可会为这案子翻案?”
苏怀仁面露难色:“我且试试。”
老者问:“大人可看看这话本有何不同之处?”
苏怀仁疑惑地重新翻看了一遍话本,片刻才皱着眉道:“与寻常话本好似并无不同之处,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这所著之人的名字并没有写在册子上。”
老者颔首:“写这话本的人不止在这话本上没有出现,连市井之中也无人知晓此书是谁所作。小人的爷爷之所以断定沈知州含冤,皆因这话本与传言皆有纰漏,半真半假。既有真的,就说明写书的人知道其中一些事情,也许亲见过。又有假的,小人不知是何意图,有意隐瞒,还是故意栽赃?”
苏怀仁捏着册子,听得认真:“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老者褶皱的脸上慢慢舒展开来:“回大人,沈知州不愿将女儿嫁给镇南王世子是真,他本属意将女儿许配给他的义子。“
“义子?这话本上并未提及。”苏怀仁问。
老者点头,想了好一会,才慢慢说道:“那名义子是个孤儿,自小养在沈府,待十六七岁才转去了沈府别庄的书斋静心念书。那义子生得好相貌,又自小聪慧,沈知州很是中意,小人爷爷在花园中曾亲耳听到沈知州与那义子聊天时说,等那义子十八岁时上京赴考,无论有何功名,沈知州都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这话本中所说的沈知州想要女儿上京选妃,是为胡扯。
沈家小姐为亲事哭过是真,但并非为了那位镇南王世子,沈家小姐心有所属的就是沈家的义子,暗自写的那封书信也是给那位公子的。因小人的爷爷并不住在府中,那封书信是托小人爷爷送到别庄去的。”
“这书信,那位公子看到了吗?”
老者摇了摇头:”小人的爷爷不能进别庄,只能托了门房交给那公子。到底有没有看到,这不好说。”
“这书信所言何事?强权逼嫁,莫不是要逃婚?”苏怀仁又追问。
老者又摇了摇头:“小人的爷爷并不曾偷看,更何况他大字不识几个,即便看了,也不知所写何事?反正沈家小姐到底还是上了花轿的。”
苏怀仁蹙眉问道:“为何这般笃定?”
老者继续说下去:“沈知州不知为何应下了婚事,但直到沈家小姐出嫁那几日,沈家三口脸上都难见喜色。沈府出事那日,小人的爷爷也在府中,为沈家小姐送嫁的就是沈家义子。花轿才走了一炷香,官兵便围住了沈府,沈知州被官差带走前,还愤言被人诬陷,公道自在人心。
小人的爷爷连忙追去报信,一路追到城外,见迎亲队伍停在河边,有些混乱,他便躲在一处观察,却只看见沈家小姐不知与镇南王世子说了什么,便突然奋不顾身地跳下河去。水流得及,人一下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沈家义子所骑之马还在,人却不知所踪。镇南王府抬轿随行的人没几个熟水性,没找到小姐的尸首,便怏怏离去了。”
苏怀仁涌起一丝不甘心,便问老者:“那沈家小姐真的死了吗?”
老者点头:“小人的爷爷精通水性,等那些人走了,便一路循着水流,在一岔处找到了小姐的尸首。哎,没几日,那沈知州在狱中留下认罪书,便悬梁自尽了。而沈夫人也在狱中撞墙自尽,随夫而去。沈府无人,小人家中贫困,爷爷掏了本才买了副薄棺,将小姐的尸首葬在村子附近一处山坡上,又在她的坟上种了一棵垂丝海棠,也算还了那小姐的照拂之恩。”
此时,苏怀仁已断定,这故事中人定是那位叫阿雪的女鬼。
老者又道:“大人,那沈知州是个好官啊。边城位于两国边境,一直倍受战乱困扰,民不聊生。待到两国战火平息,边城重归安宁,两国开始互通有无,边城里有几个他国之人,再寻常不过。总不能说与他国之人说过话便是里通敌国。沈知州写得一手好字,边城里也有不少书生模仿他的字,伪造一封沈知州笔迹的书信也并非难事。沈知州上任打理边城那么些年,边城的子民也算安居乐业,并未有祸乱。小人的爷爷至死都不相信,沈知州是那等奸佞之人,其中定有冤情。”
老者说完了旧事,便看向苏怀仁:“大人,此事可有翻案的可能?”
苏怀仁见他双目赤诚,不似撒谎,有些于心不忍,拿着话本想了一会,复又看向老者:“老人家说的是你爷爷十几岁时的事情,至今已过去一百多年,为何经你之口还说得这般清楚?你所说的话,言辞也算清晰,似乎早有准备。为何你们还对一桩事不关己的案子记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