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巴张得好大,问我:“然后呢?”我说:“所以啊,现实世界中,造成损害的人常常是可以继续过得很好的,我还觉得有时候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与正义。你这件事,造成损害的人有很多,他们也无法体会你的痛,但将来会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地球就是这样自转的。”这个故事成功地让她忘记难过20分钟,再问我:“然后呢?”我说:“没有然后了,笑一笑,早已放下啦!毕竟只是钱的事情,我现在想到这个人,只觉得他是上苍派来特训我危机处理的。
你灼伤这件事,我有预感又会是满手烂牌的局面,没什么筹码可言,但无论如何我也会尽全力,因为这是金钱无法弥补的。相信我,我会比尽全力还尽力,最后,不知何时,我也会放下的,你也得放下。还要不要听?还有几个类似打满手烂牌的故事。”她说:“我相信你啊!下次再说吧!我突然想上厕所了。”我离开病房,她花了很多力气排便,加上换床单、换衣服,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小时。后来,电视新闻说连胜文被枪击,我们吓了一跳,她震惊地看着新闻,嘴巴都合不起来。我真的可以体会这种天外飞来的横祸,跟她说:“人生就是这样,意外来时是没有理由、没有预警的。”临走前跟她说:“明天还是会一样,不会有太显著的进步,不要太过期待,但每天都真的有进步,我每天都拍照、录像,所以我很清楚!”
Day37 2010.11.27(六)
今天,她的头换了一种包扎方式,贴上了满满的粉红色敷料跟纱布,我不知如何形容那个样子。她今天的状况是延续前几天的状况,身体上的痛依旧,很不舒服,但她好像有一点习惯了;心理上则是处于一个随时可以崩溃的状况,哭一下好一下,好一下哭一下。她今天觉得痛是她的宿命,不抱什么希望,她一直哭着说:“我每天都不舒服,我每天都不舒服,我不想待在医院了,好久,好久……我不要面对这些,我不要面对这些……”任爸跟我轮流鼓励安慰她,任爸说:“哭一下很好,但一天新似一天,应该要高兴才对,要有喜乐的心,哭完还是要练习复健!”今天医生出了一个新功课,严格要求每天深呼吸300次。医生担心她躺太久没有动,肺部会萎缩,肺部血液会循环不足。今天整晚的节目,就是好说歹说、半劝半逼她练习深呼吸,再搭配忍痛翻身、复健等。翻身时她还是唉唉叫了几下。翻身时,护士跟我帮她拍背,她无精打采地配合。回家后看新闻,那个被枪击的人伤得不轻,没有任何预警;一边遭流弹波及的民众丧失生命,又是何其无辜。她小心翼翼、满怀期待地到外地拍戏,被烧成这样回来,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上苍的安排,真是无法了解,我想:这就是世界上有信仰的原因吧。
Day38 2010.11.28(日)
今天白天,她梦到着火的过程惊醒,哭了很久。我到医院的时候,任爸跟我说她大概连续哭了半个小时,不确定是因为做梦的关系或是又回忆起了事发过程。我看到她时,她正咬着扩嘴器,聚精会神地看影集。我让她继续看,没有吵她,她难得有一段时间心思可以转移到影集的故事上,就让她好好把握这片刻的放松。看完影集后,看到我就开始哭,她说看到我就想哭。她跟我描述一遍白天的梦,边说边哭:“完了!我跑得太慢了,我着火了,如果我跑快一点就好了……爸爸跟我说要忘记过去迎向未来,我觉得很恐怖,我第一次梦到,梦得好清楚……”我跟她说:“人生中有很多很多不好的回忆,失败、挫折、痛苦,这些回忆可能忘不掉,会跟着你我一辈子,可是,时间会治愈一切的。或许我们永远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搞清楚,或许有一天我们根本不想搞清楚了。也许有一天你会跟不好的回忆和平共存,也许有一天你会笑着谈这个不好的回忆,也许还是会哭,但那一天来的时候,也就是你能坦然健康地面对不好的回忆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如果再做噩梦,就要这样告诉自己!”我的安慰当然没有用,她就这样哭了整晚。38天了,这阵子每天都哭,除了意志力,我不知道她还能靠什么撑过去。
Day39 2010.11.29(一)
今天早上是麻醉换药。看到她时,心情还算平静,我觉得她脸黑黑的部分怎么好像变明显了,不过我没有多说。Hebe来看她了,是在自己急性肠胃炎完全复健后才过来的,因为Hebe怕在高感染期不小心传染病毒给她。她看到Hebe来很开心,几乎是把这阵子Hebe错过的点点滴滴的实况转播一遍。我觉得蛮好的,因为她在讲这些的时候,似乎是在说故事,脑袋没有形成新的负面情绪。她唧唧喳喳地讲了整晚,我跟Hebe听了整晚,包括她所认知的导演这个人、事发过程、她觉得这个事件是谁的错、她这一两周是如何凄惨的地狱周等等。有关事发过程,她说,她记得拍这个镜头前,工作人员一再提醒只能拍一次,一次就要OK,而且要有火蹿出来的画面,所以他们一直往废弃厂房里送汽油。有关送医过程,她说,在送往松江医院的路上,还好,有先问华研上海的同事蔡伶俐,请她打听医院;她特别强调,她是光脚走进松江医院急诊室厕所冲水,非常不堪的画面,而一路上都灼热剧痛,从松江医院出来等救护车时却开始变得很冷。她不记得俞灏明到底严不严重,灏明的双腿好像没有伤,可以走路,但他的上半身也是乌漆麻黑的。
其实,不用问,我也猜得到灏明不可能伤得比她重,原因是衣服。灏明西服西裤,衣物质料易燃性不可能胜于丝袜;她穿裙子和丝袜,丝袜着火一剎那,双腿全部同时着火,让她的双腿全部深三度灼伤,也蔓延及腰、臀、手。在救护车上才有水,但那时她已经不需要水了,她很冷,一直发抖,衣服全部烧焦、丝袜分不清楚是粘在腿上还是烧光了,她只记得双腿白白的。她印象很深的是,救护车司机告诉她:“现在下班时间塞车,到瑞金医院要一小时四十分钟!”她说她永远忘不了“一小时四十分钟”这几个字,Hebe跟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她讲。过一会儿,她自己转移话题,笑笑说:“我现在变成了一个没有尿尿问题的人,因为插尿管使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想尿尿了,我以前超频尿的!”Hebe接话说:“对啊!以前都是因为你频尿耽误到我们的行程,真妙!”明天早上会是无麻醉换药,她还是有点紧张害怕,她对自己做了好多心理建设:“我到瑞金医院时,护士是直接把我粘在身上的衣服跟丝袜撕下来的。在上海那两天,那个痛是整整48个小时不停的,无时无刻、每分每秒的,痛到不想哭,多痛我都经历过了,换个药有什么好怕的!”然后,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又似若有所思,扭头盯着时钟。
Day40 2010.11.30(二)
今天,她白天全部时间都被复健填满了,复健师帮她排了复健课表,包括吸气、脸部及手部各式运动,至于腿,还不到能复健的程度。现在对她来说,复健对她体力消耗很大,动一下她就会累得想睡一下。我到医院时,她刚好睡醒,任爸带领我们祷告后先回家,Hebe也来了,陪她一起复健。她的右手背比左手背严重,右手肘也比左手肘严重,我估计是着火那一瞬间,因为俞灏明站在她的左边,而且她惯用右手,可能着火时本能地用右手拍打火。手的问题在于手指关节弯不下去、手背无法弓起,所以无法握拳,手肘也无法弯曲。因为新皮很脆很薄,又没有弹性,复健就是用力抓,练习握力器,硬弯、硬压手指、手掌,弯不下去就借由外力(或另一只手)压下去。右手小指特别严重,护士还得进行特训:护士不顾她的哀叫,帮她压住十秒。当然,硬压很痛,所以,手部复健可用一句话表现,“自己硬压自己,压到自己很痛”。她在压手时,压到第三下以后就会痛得忍不住掉泪,压不下去也会落泪,她说:“这简直是意志力消磨大赛!”但,还是要继续压下去。
我每次看进行手部复健,心里就会有一片寒意:“手都这样了,腿怎么办?腿严重多了!膝关节、踝关节还没开始复健啊!”今天整晚就是赶上进度把复健做完,她好几度担心做不完而落泪,Hebe跟护士都在旁边加油打气,我们都在旁边找话讲让她分心,时间会过得比较快。我跟她说,林志玲昨天生日,她的三个生日愿望中有一个是祝你早日复健!她听了愣了一下,说:“她好像天使哦!”弯了手指几下后,她又苦笑地说:“希望天使能帮助我握拳!”她很认真拼复健还有一个原因,明早的麻醉手术兼换药,医生会观察伤口愈合及植皮的情形,她有点担心如果状况不好又要清创,或者可能醒来又是昏昏沉沉地发烧,她就又要不能动很久了,所以,今天怎么样也要含泪把复健功课做完。她今天跟我说,今早换药时她又看到她的腿了,这次她的形容是:“颜色跟形状都像烤肉一样,还没有烤到很焦的那种。”当下,那个场景与氛围是我们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只淡淡地说:“还不一定啦,又还没长好。”我回家路上的感触不是她双腿的样子,而是我很难想象复健这条路要走多久。
Day41 2010.12.1(三)
我今天到医院时,发现有一箱满满的纸鹤,是中国、新加坡及马来西亚等地歌迷送过来的,很多很多纸鹤,无法计算,里面还夹杂着很多卡片。任爸拍了纸鹤照片给她看,我抽出几张卡片读给她听。她静静地看、静静地听,脸上带有一丝丝忧伤,又带有淡淡的微笑。她说今天早上换药很痛,换完哭了一下;下午依照复健表复健又很痛,拿镜子看自己的脸,自己按摩脸,担心脸会不会好,觉得自己的脸很花、很肿、很恐怖,也哭了一下。晚上,她说她有很多的担心,担心脸、担心手、担心腿、担心我会不会后悔。
今天是继11月20日第一次问我担不担心她的外表变了,第二次担心我对她的感觉,她担心我会后悔。她说:“我可能会变成一个怪胎或是怪物,你可能会娶到一个怪物哦!”我说:“怎么会变成怪物呢?不过就是手脚有疤罢了。”她就哭了,我问她哭什么,她说:“你可以有其他选择啊!”我还是那句话:“我从事发至今,从没有动过跑掉的念头,我知道我走不掉,既然我走不掉,所以我只能全力陪你冲下去、豁出去,况且,疤看久了也就习惯了。”今天不知怎么的,她又回忆起事发及送医过程。她说她被送到瑞金医院时,医生告诉她,她的腿肿成两倍大但是是正常的,进而,她描述了海峡两岸医疗处理方式的不同之处。
Day42 2010.12.2(四)
今天,她脸黑黑的部分好像更明显了。任爸跟我说,她昨晚睡得比较好,今天换药很痛,但忍下来了,都没有哭,心情还好,整天就是机械化地按表操课做复健。今天开始做腿部复健:第一课是脚踝,她的脚踝平躺着太久后,无法如站立时之垂直,所以她用一种弹性带子绕过脚底,双手用力往身体方向拉。第二课是膝盖,试着看看膝盖能否弯曲,她很勉强地弯了一点点,结果放直的时候膝盖窝超紧超痛,皮肉有如被撕裂一般。医生鼓励她:“迟早要做,要把关节处的皮复健到有皱褶,将来才能自由活动,要把关节的皮压到变成白色的。当能开始做时就要开始做,要越早做越好,越晚做皮会越紧。”她瞪大眼睛地听,用力地点点头。
晚上,她有一点忽冷忽热,似乎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她笑着告诉我,今天医生还说植皮的部分百分之八十以上都长得不错!今天有一个突破性的进展,就是左手手掌及左手肘的压力衣做好了,穿上了,她自己对这个进展也很开心。她告诉我,明天早上的换药,除了不麻醉外,可能也不打止痛针了!因为医生说这一个多月来注入太多药物,如果可以减少就尽量减少。如果是往常,她应该是会很排斥,很紧张;今天,她却超级正向乐观面对,把不打止痛针视为又一个大进展。今天很特别,印象中自出事至今,今天应该是第一次整天都没有落泪,是笑眯眯而充满信心的,还说她突破了对复健的害怕。我今天也还算蛮开心的,在旁边尽量加油帮忙,协助复健。
Day43 2010.12.3(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