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好在门口准备进来,焦急、不安与担心的家属就如三周前的我,围在门口,听着护士小姐对他们解说,这一切仿佛唤起我三周前的记忆。我问护士小姐,你们看到这些病人、这些场景,会不会麻木?她们说,刚到灼伤中心工作时,看到病患被烧伤的惨状,心中非常非常震惊。即便到现在,虽然看多了,还是常常不忍心或鼻酸。我觉得,我写这本书是一件对的事情,灼伤的病人可能大多是弱势团体,除了家人,有多少人关注他们呢?他们是小众,只能默默地承受。将来他们回到社会,除了身心复健外,可能还要承受他人异样的眼光。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受了什么罪,多数人也不会有类似她的待遇。她这点儿经验,如果因此能让这个社会更了解烧烫伤,更了解他们奋斗的血泪史,更尊敬、支持与关怀这些勇敢的灼伤斗士,她受的罪,会比较有意义。我到病房的时候,任爸正在鼓励她练习吸球,她显然很不想吸,因为胸闷。今天她露出了嘴巴周边,红红黑黑又脱皮,可能是疱疹的关系吧,跟我在飞机上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
她还不忘搞笑,因为只露出一点点脸,所以脸变小了。她强调她是巴掌脸。她心情普通,无聊就模仿木乃伊让我拍照;她身体非常虚弱,因为昨晚疼痛失眠,也不想多讲话;她也没有食欲,知道该吃却不想吃,晚餐没有动。Hebe又来看她了,她隔天要出外宣传好几天。我跟Hebe说:“你试试看让她把碎肉跟蛋吃下去。”Hebe哄着她吃了一点,然后,我就把时间给她俩了。她脸部换药时,Hebe出来告诉我,她刚刚哭了两次,她在哭诉任爸瘦了四公斤,任妈也瘦了。我说,是我告诉她的,是一种鼓励她的策略,她越早点好,越能快点解脱任爸。换完药,可能是痛过了,所以她的精神来了,告诉我今天早上是第一次在病房内无麻醉换药,超痛,可是她撑过来了,她很感谢医生护士,而且,明天是进手术室麻醉换药,所以心里是喜乐的。她跟医生拜托,可否让她的腰跟臀也上人工敷料,这样应该不会那么痛,医生同意了,她又是一阵感恩。她还很骄傲地告诉我,她今天下午忍了两个小时没有按吗啡!三周了,有进步吗?有吧。
Day22 2010.11.12(五)
今天,我在去医院的路上回想,从事情发生到现在,Hebe除了排定的工作以外,好像每天都来;Ella在游学前,我的印象也是每天都来。两三天前我看到一则报道,Hebe与Ella依然将工作收入分给她。我没有去求证这个报道的真实性,只是静静地看了这则报道,而我有把握应该是真的,因为Ella受伤时,她跟Hebe好像就是这样子做的。S.H.E的感情,我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三年多。
Ella受气时,她跟Hebe会生闷气,为Ella不值而生闷气,气到想生Ella的气;我们有结婚念头时,我很担心会不会让S.H.E产生质变,但Hebe跟Ella只有高兴与支持,完全没想到S.H.E或她们自己的前途;Hebe出个人专辑时,宣传最卖力的就是Ella跟她,Hebe唱片成功,她跟Ella比Hebe还要高兴。今天,她的脸包得比较少,眼睛周边及下巴都露出来了,红红黑黑的,有点脱皮,其实看起来脸是蛮严重的。她的右手大拇指也露出来了,有红红嫩嫩的新皮。她的心情不错,应该是自己觉得有进步,起码手跟脸都少包了一点。因为她的左眉跟左眼睛间有伤,她练习用力睁大眼睛瞪我,然后再练习紧闭双眼皱眉,她把这个动作当成游戏玩。她还开玩笑跟任爸说她像关公,要我叫她“偶像”,她一定会保佑我的,可是,必须等关老爷自己先好一点。她逗得任爸哈哈大笑。
Day23 2010.11.13(六)
今天,她脸上的纱布第一次拆掉了,整个脸露出来了,大红大黑又脱皮,整张脸都是肿肿的,只有右眼下方一点点没有伤到。我看到心里暗暗地一惊,怎么这么严重?!跟我在飞机上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据护士说,她的脸本来就是轻微均匀的灼伤,可能疱疹也有一点影响。我看到她又赶快恭喜她,又有进步了,脸上的纱布拆掉了!她精神也不错,吃了不少东西,还忙着跟我形容从鼻肠管灌牛奶的感觉:“有如喝高粱酒,热热的,但却是直接用肚子喝,肚子直接热热的。”没多久开始一直流汗,因为很热,热到她宁愿忍着剧痛翻身,要我帮她拍背、扇风。她的生理时钟乱了,月经晚了,她很担心,但护士说是正常的。一度她想用手机发个短信,但手指都烧伤了,被包起来了,很难操作,按了几下放声大哭。
我安慰她:“我帮你发吧,或是以后再发,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关系啦!”她跟我说,医生说她的脸六个月内不能晒太阳,六个月内会一下红一下黑,将来的肤色也会有落差。我一听到六个月很泄气,好久啊,六个月不能晒太阳等于六个月不能正常出门,要一直关在家里或是室内场所,生活作息很别扭,会很闷。她告诉我,没有人给她镜子,但她用手机自拍看到自己的脸了;还有,脸很紧,她要一直做表情做脸部复健,很烦。她说其实她很担心,看到自己的脸时有一点吓到,有一点想哭。我说:“脸一定会没事!就算有点色差,淡妆就盖过去了,比较麻烦的是腿,但是,一天比一天进步!”今天我们谈得比较多,还谈了未来的生活,谈她的感触。她提到,她未来可能无法继续在演艺圈工作了,毕竟她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不管是生理上、心理上或是外观上,她可能没办法再嘻嘻哈哈、唱唱跳跳了,但她也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我说:“那就做公益嘛。”她点点头。
我说:“别想太多,以后再说吧!或许你可以穿长裤主持啊!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或许将来想法又不一样,也可能演艺市场不要你了,有太多种可能了。”我想,这些都是可以预想到的问题,复健、面对社会等等,希望她能尽快健健康康地面对社会,毕竟我们不可能一直躲在医院。媒体也不会放过我们,出院后,谁可以拍到她的样子就可以是大新闻吧?只有健康大方地面对才是办法!可是,如果她的样子落差很大,她必须先能面对自我,才能面对社会。我又说:“乐观一点,加油一点,尽量把待在医院及复原所需要的时间缩到最短,帮你自己的忙,也帮我们的忙!”时间晚了,她也要换药换床单了,我就回家了。路上,我一直想,这么严重的灼伤,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真实的状况,她的每一点小进步,都是受尽折磨。今天看到她的脸,竟然这么严重,相关人等在哪里?道义上法律上应该要在的人,在哪里?最清楚现场的导演,你不是早就回台湾了吗?媒体说你要拍新戏了?你在哪里?你们要等到她出院之后,看到她能出院,才对着空气喊两句“看到她还好,很欣慰”,或是祝福加油之类的话?
Day24 2010.11.14(日)
今天她整天状况都很糟。我到的时候,她在练习吸球,她的脸跟以前一样肿得很大,既红又黑还脱皮。她整晚失眠,胸闷、呼吸困难、忽冷忽热,整天提不起劲,有一点点发烧。她勉强把饭吃完,就开始号啕大哭,这一哭哭了很久。她很生气,为什么已经这么痛了,又多了一个呼吸困难。这一哭哭得太用力,哭到流鼻血,吓了我们一跳,应该是擤鼻涕太用力了,或许也跟她还插着鼻肠管有关。她说她之前就很想一直哭,只是痛到没有力气哭。护士连忙安慰她,任爸也鼓励她:“越来越好了,大口吸气大口吐气,放松心情,想哭就哭出来,哭一下血压会升高,也可以宣泄一下情绪。”哭累了休息一下,练习翻身时,她笨拙地抱着床边侧身,又哭了起来:“我肚子不舒服,想上厕所,我想自在地活动,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像以前一样,以后出院也不一样了……”我只能说:“我也不想在这里,快了快了,比以前好多了,只会越来越好。
以后回家白天不能出门就不要出门,晚上再出门就好啦,不要再哭啦,今天哭的量够了!”她说:“那我以后白天在家里当蝙蝠好了,好,我要勇敢!”无预警地,她开始忽冷忽热,坐卧难安,情绪低落。她想要复健动一下,却忽然很热,汗流不停,全身湿透;帮她扇一扇风,她却又觉得很冷、全身发抖,每一分一秒都很难挨。换药换纱布后,她吃了安眠药,眼皮就快要垂下来了,她撑着,要我等她睡着了再走。她一直喃喃自语,身上又因流汗湿了,一直在调整她的鼻肠管,嚷嚷着全身不舒服、肚子不舒服,眼神有点迷蒙,但就是睡不着。她皱着眉头似睡非睡,我不敢走,再多等一下,她果然醒来。我问她:“不是睡着了吗?怎么又醒来?放松心情!”她淡淡地说:“我一直都是这样啊!”我心想:天啊,安眠药也没有用。她祷告了起来:“感谢主,相信主已经让我的疼痛减少很多,我相信主的安排,我一定会撑过去,请主给我力量,最后祈求主给我一个安稳的睡眠,有精神可以对抗明天的换药与疼痛,希望主垂怜让我睡着,让身体可以休养、长皮……”这是多么无助的祷告啊!
Day25 2010.11.15(一)
今天我一到,就发现她虽然脸还是又红又黑又肿,但头上的纱布拆掉了!是个大光头,亮亮的那种大光头,从左耳附近到头顶再到右耳附近的红色长条清晰可见,一共有三道红红的长条状的切头皮痕迹,原来后脑勺的皮没有用到,可能是因为留着后脑勺让她可以躺着睡觉吧。任爸依然是乐观的,因为拆掉纱布就是一种进步。我则呆呆地傻笑。今早是麻醉换药,麻醉时护士帮她挖了排泄物,我联想到昨晚她睡前迷迷糊糊的,好像有说想上厕所但是没力气,再拜托护士好了。她的状况仍然是忽冷忽热,一下很热流汗,一下湿透又很冷,她说她实在没法乐观。我也不懂但乱讲一通:“一定是因为在长皮!皮肤本来就有调节冷热的功能,之前没皮,现在有皮啦,可能你的身体好很多了,才会有冷热的问题。
要乐观!有进步!你记得刚来医院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啊,木乃伊耶,现在头上纱布都拆掉啰!”她哭着说:“头皮一直流汗,很想抓!”我检查她的头没有流汗,她就说:“难道是心理因素吗?我恍惚了吗?”唉!可能是剃了一个大光头不习惯吧!她也提到,她常常眼睛一睁开就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她会发生这么倒霉的事情,居然躺在医院里变成这个样子。我只能说:“没有办法,真的已经发生了,只能接受,一天会比一天好的!”她说着说着突然又演了起来,自己拿白毛巾当白纱,盖住头跟脸,演起了新娘,并一人分饰三角模拟起婚礼中牧师与新郎、新娘的对话,还说新娘很需要白纱,因为新娘没有头发了。
一个不小心,我提到日前看到的一谈话性节目,讨论我会不会离开,她听到这个题目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耶!”我说:“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哦?”她说:“就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啊!”我转移了话题,怕她乱想。之后谈话又一个不小心,我们聊到爆炸前与爆炸经过,她讲了一点儿就开始哭了,开始胸闷,也抱怨吸球使不上力。我跟她说:“以后再谈,不急不急。”离开前,我在不经意间跟她说:“其实类似的这种不幸事件会一直发生,或许你将来可以鼓励烧伤病患,给他们打气!”她听了含泪点点头,她说很感谢好多人帮助她,以后她也要帮助别人。她又发呆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回想她当初在瑞金医院的状况。她准备睡觉前吃了安眠药,特地多按了几下吗啡,好像只有这样才有信心减低疼痛,才能睡着。
Day26 2010.11.16(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