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驾车走在西子湖后山的官道上,铁怅已然没有了几日之前的悠闲。
清晨的阳光依旧和煦,那一片葱翠一如几日之前令人耳目一新。
几天的时间对于朝生暮死的蜉蝣而言是几辈子,对于人类而言可以改变许多事情,但对于这些亘古不变的参天古树而言,那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刹那间就在岁月的长河里消失不见。
骏马的马蹄敲打着被敲硬了的泥土地面,这匹大黑马身上的皮毛油光锃亮,精神也颇为饱满,显然辛词不论是饲马还是御马都颇有心得,全然不似铁怅那般对自己的座驾不闻不问。虽然马车看上去并不轻便,车上四人之中还有蔺一笑这等彪形大汉,但大黑马的脚步却依然矫健迅捷,仿佛它的身上根本没有任何的负重一般。
这本就是一匹骏马,不夜坊也不屑于在马车这等重要工具上偷工减料。
“千手飞狐的尸体已经被人收走了啊。”
铁怅攀附在车窗边缘,看着不远处一块被浸染上了点点暗红的土地,摇了摇头低声道。
他们现在刚好经过了那日铁怅与半人影相遇的位置,这里也同样是半人影一刀将千手飞狐斩成了两半之处——那个江北大盗在这江湖上也算是排得上号的高手,只可惜他精通的是小巧腾挪的功夫与暗器手段,一旦与人正面交锋,就会像那日一样,连半人影一招都接不下来。
若是偷袭暗算,或许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只可惜他没有吸取教训重新再来的机会了。
蔺一笑躺在马车的另一侧,懒洋洋地道:“这江北独步的头衔实在是有些名不副实,居然连半人影都能将他一刀斩下,江湖中这种徒有虚名的人可实在是太多了些。”
半人影坐在车厢角落处,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过那兰放鹤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这家伙居然会成为我们的助力。”
蔺一笑翻身坐了起来,笑嘻嘻地打开了自己满当当的酒葫芦:“虽然半人影的实力稍微差了点,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脑袋的确是比小爷我要好使一些。你处心积虑地保住了他的命,是不是也打算让这家伙成为我们的帮手?”
铁怅叹息道:“你可别小看了兰放鹤那厮,那厮通过桃花源给半人影留下假消息,本就是个一石二鸟之计。半人影在调查的那事显然涉及到了桃花源的高层,虽然他一时半会儿可能查不到些什么,但终归是个后患,因此才将他引到了我的眼前,希望能借我之手除掉他。只可惜他不知道我此前调查过他,更不知道我没有杀他的打算;而他布下的后手、黑白山人又是个趾高气扬飞扬跋扈的性子,竟是空有德高望重的地位,却没能调动一众江湖同道围攻半人影,这才走到了这等阴差阳错的地步。”
蔺一笑揉了揉太阳穴,似是有些头疼:“所以你们这些人总是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知道到底图个什么——兰放鹤想要立威,江湖正道想要除魔,那么大家打一架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兰放鹤赢了自然威正八方,输了也不过人头落地,就像当年的那两位一眼,在华山之巅决个高下,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铁怅笑了笑:“但谁都不愿意输,兰放鹤不愿意输,江湖正道则更不愿意。”
蔺一笑撇了撇嘴:“所以就靠暗杀和阴谋诡计?这样的威名又有什么意思?”
铁怅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天下人都和你一样简单就好了。”
“你们昨晚遇见了桃花源?”
半人影终于冷冷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依然艰涩嘶哑:“死士?”
“死士。”
铁怅点了点头:“身上带了一只离恨蛊,我没能保下白无常。”
半人影摇了摇头:“死士很少,地位很高。”
铁怅低声皱眉道:“这我倒是不知,我只和死士交过一次手,这算是第二次,他们的手段的确是奇诡非凡。”
半人影看了铁怅一眼:“很了不起,死士几乎不会失手。”
铁怅笑了起来:“所以我才是最难杀死的那个人。”
“那人能指挥死士,地位不凡。”
半人影没有在铁怅是不是真的很了不起这一点上继续纠缠,他那张半人半鬼的面孔上难得地显现出了一丝凝重,以及一丝兴奋:“桃花源曾为魔教分舵,但二十余年过去,桃花源与魔教之间早已物是人非。兰放鹤将死士托付与那人,那人与兰放鹤的关系必然不俗。只要我等能寻出那人审问一番,自然能够得到兰放鹤的消息!”
一阵沉默之后,蔺一笑看着半人影倒吸了一口气:“我第一次听见你说那么多话。”
半人影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轻轻地咳了咳,脸色又恢复了漠然:“此刻高兴还太早了些。”
蔺一笑睁大了眼睛:“刚才高兴的人不是你吗?”
铁怅看了看蔺一笑,又看了看半人影,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发现蔺一笑似是有一种奇特的能力,只要与他在一起,再严肃、再冷淡的人似是都会被他那种不知是傻还是直爽的性子所感染,半人影显然就已经中了招。
只是他没有加入两人的谈话,而是眯着眼睛看车透过林间映入他眼帘的那一片缟素。
马车走的是直线,速度也要更快一些,因此这一次众人并没有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马车便很快赶到了阎王殿的大门前。只是现下的阎王殿和此前有些不大相同,整座庄园满目缟素,地面上也堆积了不少枯叶,似是有几日未曾打扫过的样子,看来阎王爷的遇害对于这杭城的一方豪强而言也是个巨大的打击。
“说起来,阎王殿的鬼卒们统一穿的黑白长袍,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办丧事的这一天?”
显然蔺一笑是个很不会看气氛的人,若是他这话落入了阎王殿鬼卒们的耳中,怕是不免要起一场纷争。
所幸铁怅也不打算去阎王殿的判官那里打小报告,反倒是辛词用有些好笑的目光看了一眼蔺一笑。铁怅摸着下巴,看着阎王殿那张挂有白花的牌匾,皱眉轻声道:“阎王爷身死,身为阎王殿的一员,自然是要出席的。”
蔺一笑看了他一眼,等待着他继续开口。
“那位隐居了七年有余的碧落大小姐,此刻听闻自己的父亲身死,纵使病得再重,也应该出面才是。”
铁怅没有让蔺一笑久等,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低声道:“如果没有在这场丧事上出面,那么也就只有三种可能——第一,她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来不了,比如病入膏肓,比如早已香消玉殒;第二,她不愿意来,或许她和阎王爷之间发生了什么足以磨灭父女之情的事,所以就连阎王爷的丧葬她也不愿出席;第三,她根本就不知道阎王爷已身死,这一点其实可以和第一点混为一谈,只不过一者是主动不来,一者是有人不愿意她来。”
蔺一笑看了铁怅许久,忽然咂了咂嘴道:“如果最后那位碧落大小姐出现了,岂不是你在这里假设了半天都是空谈?”
“所以我们得加快脚步了。”
铁怅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步踏入了阎王殿的大门之中。
半人影和蔺一笑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迈步,一者矫健一者蹒跚地跟在了铁怅背后。
今日的阎王殿似是安静得过分了些,铁怅在道上行了许久,却是除了行色匆匆的鬼卒们以外便再也没见着半个人影。那些喧嚣吵闹的江湖豪客不见了,不知是否是因为阎王爷已身死、白银万两没了着落的缘故,那些平日里你争我斗的江湖豪客们此刻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片死寂。
远处的阎罗十殿依然与此前一般,六天宫的大火并未扩散开来,没有波及到阎王殿的那些亭台楼阁。铁怅此刻前行的目的便是那座阎罗十殿,他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众人此刻到底是走是留,但他认为阎罗十殿里一定有人。
他的猜测没有错,因为阎罗十殿的大门前就有他们的熟人。
“铁公子,多日不见。”
黑无常和阴律判官正倚着门框低声交谈着,后者率先发现了铁怅几人,连忙抱拳问候了一声,只是他声音里显然透着一股意外。
阴律对铁怅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瘦削的判官很少对人表露出善意,而点头致意也算是善意的一种。那日铁怅冲入火场救出了赏善与罚恶一事让他对这个年轻人多少有几分好感,毕竟他们四人最初便是与阎王爷一道起家的得力干将,相识已有数十年之久。若非那日铁怅以身犯险,只怕他们四人便就此阴阳两隔。
“多日不见。”
铁怅也随意地拱了拱手,看了看左右好奇地道:“人呢?大师兄和苦意大师他们呢?”
黑无常低声道:“苦意大师与白鹤公子这几日全力施为,总算是救回了赏善判官与罚恶判官的命。由于过于疲惫,那两位此刻已经歇息了,毕竟傍晚时分还要......”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虽然王爷的尸骨已然无存,但这葬礼我等还是要继续办下去的。铁公子回来得正是时候,葬礼之上,必然是要有铁公子一席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