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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太阳隔着七八米的阴凉也刺眼。林默音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边,把那些熟悉异常的方块字一排排敲上Word文档,然后又一排排地删除,删除后又后悔惋惜地把它们稍作修改又重新敲上去,而到最后依然满腹躁气地删除。她的心境糟糕透了,因为那个该死的作家上官康,她几乎每天都没有好心情,身边任何事物在她的眼里和心里都不对劲儿。每次打开电脑,望着Word文档中两条黑色竖线夹着的洁白区域和那规律闪动的黑色光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那儿添点儿什么?从前一天五六千字的写作速度,后来直线降低到连二三百字也达不到了,甚至此刻,她一个字也不想写了,她想永远永远地把写作忘掉。在她的心里,写作就是上官康,上官康就是写作,忘掉了写作,就等于把上官康也彻底忘掉了。然而这件事实质上并不怎么容易。任何人都可以认为爱情是一个简单字眼,它就像一种带有颜色和气味的气体那样被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刮走。但那个作家上官康,不,应该说那个男人上官康,他的DNA已经在她的身体里经过了一次彻底的消化吸收,成为她的血液中一批无法消除的因子。只要她还活着,他在她身心里所占有的那一部分就永远不可能消亡。
这显然是痛苦的。一个在贫穷和困境中的一无所有的女人,把自己身心中的一部分让一个与自己远隔千里,根本不可能真正接近和认识的男人占据着,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真正拥有多少?林默音心里比说都清楚,然而她对自己束手无策。
林默音手握着鼠标器,焦虑着,烦恼着,让鼠标的箭头在屏幕上盲无目的地乱窜一阵子,鼠标箭头无聊地落在绘图指令上。她顺便点击了那个椭圆标记。文档中出现了一个大方框,里面有“在此处创建图形”的字样。她就按住“Shift”键,拖动鼠标画出一个圆。她把这个圆染成红色,线条加粗到三磅。然后点击艺术字标记,键入“上官康”几个字,也加粗并染成红色。接着她把艺术字“上官康”拖动到圆里边,把二者组合为一个整体,再用鼠标拖动着在文档里到处乱跑。开始她还约略地感到了一丝趣味和快乐,但后来她发觉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最终,鼠标箭头还是落在菜单栏里的“文件”上单击了一下,立即弹出了下拉菜单,鼠标箭头又迅速滑到“退出”指令上。耳边有鸟叫和唰唰的风声传来。仅差一个左击,然而林默音还是停住了。
林默音的电脑桌安置在一个足够大的窗户下方,窗台高出桌面二尺左右。坐在电脑桌前,只要抬头,视线就会从玻璃窗穿越而过,落定在窗外浓密的核桃树冠上。风是被树叶儿吸引而来的,那些唰唰的声音是树叶儿和风的私语。昨晚下过一场暴雨,大自然的清新和滋润被核桃树冠遮挡出来的一脉阴凉保存起来。林默音站起来,掀开一扇窗户,一股凉爽的潮气冲了进来。她的决定就在这一刹那发生了变化。她重新坐回原位,把鼠标箭头移动到文档的空白处,快速地敲上去:“我的心在高远的地方。”九个字。接着,她把鼠标箭头移到工具栏,将字体放大加粗,然后居中,并用书名号括起来。再按换行键,敲上“作者:林默音”。做完这些,林默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她连考虑一下也没有,就敲上去第一句话:
“林默音和上官康的初识是在十六年前。那时候,林默音才二十三岁,是个刚刚走出大学校园的女孩。”
写作这种事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即兴型的,只有追着脑子里翻滚最为剧烈的人物和事情才能畅快淋漓地表达。而现在的林默音所必需的就是这种情况,否则她什么也写不出来了。
林默音认为把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直接照搬到小说中并不是作者缺乏创造力的体现。她和上官康之间的故事确实有些传奇的味道。很多自传体小说也无非是把现实生活稍作加工,而作者们宁愿读者认为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从生活中照搬而来的。这样容易拉近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人和人之间是需要真诚的,读者和作者之间也不例外。只要是作者,他都会竭尽全力地去打动读者。上官康曾经也这样说过。
林默音的顾虑是把上官康的名字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会不会遭到上官康的反对。她没有跟他说过这件事情,他们之间可以说已经彻底地结束了。所有联系都随之中断,彼此之间再没有脸面去面见对方,哪怕是通过手机打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也不可能。就这样,像反目的仇人一样,永远都不打算再给对方一个机会,永远不想再见到对方。林默音担心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这本书真的出版了,她会不会被上官康告上法庭。这种事在文学圈里是屡见不鲜的。结果往往是一个把一个骂得狗血喷头,最终两败俱伤。
实质上林默音的心里现在就是想跟那个上官康轰轰烈烈地骂上一仗。她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她不明白那个作家,那个上官康他究竟是怎么了?他不止一次地对林默音说:“爱你!”可是那爱究竟是怎么回事?它在林默音感觉里老是闪闪烁烁、恍恍惚惚、飘忽不定,这让她怀疑上官康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狂,或者说是老色狼、情场老手,甚至很可能就是一个流氓。水痘知道爱情本身是纯洁高尚的,然而原本纯洁高尚的爱情在这种人的手中往往会被糟蹋、被践踏、被游戏、被玷污。想到这些,林默音真想找到上官康,毫不客气地把他撕成碎片。搞写作的人感情容易冲动,他们的胆量有时候大得超常。历史上就传说李白连杨贵妃都敢拒绝。而在近代,沈从文那么有名,丁玲最终还是跟他结怨了。可是这个上官康现在究竟在哪儿,林默音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可能找到他呢?
林默音的心里有一股浓浓的惆怅和失落。
就在不久前,上官康来找过林默音,但可能是双方都过于自尊,或者目的性过强,所以不欢而散。林默音不想再把责任怪到自己的头上,因为上官康的做法让她有点意外,再加上当时恰巧就遇到几样不愉快的事情,把他们的相见毫无理由地冲散了。
细数这件事已经赶过去三个月多了,但在林默音的心里,一切都好像就在昨天。
想到这些,林默音抑制不住的心绪又一次陷入一团糟乱。
时钟在滴答滴答地前进,窗外的暑气渐渐地变浓了。鸟儿们一点儿也不惧怕骄阳,它们在枝头、电线上或者空中响亮地快语。是在跟朋友叙说心事,还是在自言自语,亦或是跟情侣一起谈情说爱?也许它们是在快乐地歌唱呢。
林默音是个固执的写作狂。思想涩滞,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她依然顽固地想写点什么。虽然她知道这种强求大半都是徒劳,但她还是决定再次实践一下上官康曾经说过的话。
上官康说过:写不出东西的时候就硬写,如果肯再多写那么三行五行,思路说不定突然间就被打开了。如果愿意继续努力,再写那么三行五行,说不定就思如泉涌,继而一泻千里了。
林默音再次敲击键盘的时候,屏幕上出现的是下面的文字:
“那个冬天,雪下得出不了山。林默音天天站在房檐台上,望着对面山梁上的积雪悄悄地盼。半个多月后,她总算盼到了一丝回音。”
林默音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惊喜,她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看来,打开写作思路最有效的做法是实话实说,因为实话好说。它们根本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创造加工,只要简单地组合一下就可以了。她继续敲击键盘:
“那是上官康寄来的回信。上官康在一家省级刊物做编辑,林默音给他写信,实则是投稿,所谓的信文不过是在稿件的第一页前面用一张十六开信纸简约地写上三百字左右的问候和个人简介。
回信用的是刊物社统一印制的信封,棕色信皮的右下角用醒目的绿色印上‘《碧溪》杂志编辑部’的字样。这样的信封呈现在林默音面前,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摸到它的那一刻,林默音的整个身心都产生了触电般的震颤……”
林默音兴奋地想到:小说可能就这样开始了。这个故事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它就像下手之后遗落在地里的豌豆一样,林默音只需弯腰耐心地一颗颗去拾。一串文字潮水般涌进了她的大脑,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迅速地敲击键盘:
“林默音是个文学发烧友,她对文学的痴迷始于大学时期。那时候,她特别崇拜那些会写文章的人,更羡慕他们被许许多多的读者所崇拜和尊敬。她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给了学校图书馆和各个阅览室,用来了解自己敬慕的作家们,并向他们借鉴和学习。她没有刻意地强求自己写点什么,她还不懂得什么是写作技巧。但她每天都练笔,一天不练就觉得过得不够充实。在学校的一次书法展览上,她把自己写的一篇小小的短文用钢笔抄的整整齐齐的,送上去参展,不料这片文章就被校语文教研组的老师看上,并推荐在校刊上发表了。就这么一次,她的文学梦被彻底地点燃了。
林默音是一个很不走运的女孩,毕业分配不久就撞上了股份制和下岗运动的掀起。在二者的夹击之下,林默音不仅丢了工作,最后,连户口也不知道被搞到哪儿去了,反正该找的公安局都说没有。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林默音成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那时,她内心的悲哀和沮丧是一个“死”字也不能了结的。幸好她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文学。只要活着,坐在家里,斗室寸地地耐。不管是否能得到别人认可,最起码,自己内心的苦衷可以得以尽情地宣泄,以帮助自己把生命中最苦闷、艰难的时光跨越而过。林默音开始沉静于写作,并急不可耐地向各个杂志社投稿。盼望有那么一天,阳光会突然穿胸而过,照进她冰冷凄凉的心房。
投稿是件艰难的事情。多少回泥牛入海之后,林默音开始失望了。她悲伤万分地想:看来上苍从一开始就是骗我的,他什么也不打算给我,他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安排给我。然而上苍是非常善于和人开玩笑的,他惯会在一个人接近绝望的时候突然这个人一点点希望,让该人破涕为笑。
上官康的回信厚厚的,掂在手中有些份量。林默音揣度着里面究竟装的什么。她的心‘咚咚’地跳着,那声音连她的耳鼓也震得隆隆作响。
刚拿到回信的时候,林默音心里有的只是激动,她为自己终于盼到了回音而激动。在她的心里,这回音就是希望,甚至就意味着成功。而打开信封之后,她的感觉突然彻底地改变了。
信封里夹着两本书,一本是上官康自己著作的散文集,一本是他编辑的刊物。都新崭崭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油香味。这无疑是赠送给她的。这种受赠于一个陌生人的遭遇,林默音平生还是头一次遇到,而且这人是个异性。
林默音的心跳又一次加速了,一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情感从她的心底悄悄地萌生和冲动。她兴奋着,浑身灼热,眼前像被一层透明的薄暮笼罩起来,视觉微微颤动着,对物体分辨不明。
二十三岁的林默音,恋爱和待嫁的年龄。此时的她,很容易就把上官康和她心目中将要陪她走过一生的人联系在一起。在校的时候,她曾经爱慕过一个爱好书法和文学的男孩,但那毕竟只是单恋,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悲哀。那时候她很大胆,没有考虑什么就直接向那男孩表白了。谁知那男孩很成熟,他委婉地拒绝说:“对我,你不要抱过多的、不必要的期盼和等待。”这话真像是从哲学家嘴里冒出来的,在林默音的感觉里好像不属于那个年龄。她不知道那是男孩自己的语言还是他从什么书上背来的?但那男孩总归永远都不会朝她走进的,大学四年的朝夕相处,直到临别,他什么也没有送过她。而这个叫上官康的,不一样。
林莫音使劲地眨眨眼睛,翻看了上官康发在散文集子扉页的照片。那个人瘦瘦的,脸庞上有很多皱纹,显然已经不年轻了,背很明显有点驼。这张照片让林默音略感失落,但她转念,一张照片能看清什么呢?照片上的人本来就是冰凉的,不会动的,但人本身却是热的,会做各种动作的,而且人一旦动起来会产生很多招人喜爱的地方。这样想着,林默音突然非常渴望见到上官康。
常言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见其文如见其人。
林默音还没有看他的信文呢。第一次联系,他应该多少给她说几句话的。林默音想着,很快在信封里找到一张单薄的信纸。上面写道:
默音:
你好!
来搞收到,感谢你的信任,祝福你皈依文学。文学道路是艰辛坎坷的,希望你一步一个脚印走好它!
祝:快乐!
上官康
在林默音的感觉里。上官康的字写得不怎么好,但在这段短短的信文里,流露着上官康对她的真诚与温情。尤其他那样不带姓地称呼她,在她的感觉里远远胜过她的亲人们所能带给她的温馨。她想,她遇到了一个好人,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
林默音有点厌倦这种没有波澜的平板的叙述,而且她对自己的文字语言很不满意。很多时候,单纯的文学作品很她讨她的喜欢。那些单纯的作品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实际上达到那样的效果却不怎么容易,就像琼瑶小说。
窗外传来买菜的小贩的叫卖声,伴随着三轮车发动机的声音。闲得发慌的小狗们像发了疯似的一阵狂吠。林默音被从写作的境界中唤醒过来。她看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十一点了,是准备做饭的时间。她慌忙地保存了稿子,从Word文档中退出,然后把电脑休眠了,慌里慌张地冲出书房,提起屋檐下的小篮子,把窗台上的小刀摸到手中就迅速出了家门。白丽摇着尾巴,摆着屁股不知从哪儿追上来,紧跟在林默音的裤脚边。
林默音早晨起得迟了,早饭没有按时做熟,庞猫儿没有吃饭就出去干活儿了。为此,林默音的心里装满了愧疚。她想把午饭做的好一点,让庞猫儿饱饱地吃一顿。一顿可口的午饭里了菜怎么行?然而从昨天中午,冰箱里就已经空了。昨晚吃的菜是她从地里掐来的野菜。她先从卖菜的小贩那儿买了一些西红柿、辣椒和茄子之类,付了钱拿回家放进冰箱,然后就小跑着从地里割回一把胖胖的韭菜。
在院子里择韭菜的时候,林默音突然记起一件事情。庞猫儿从几天前就嚷嚷着要吃炒肉。春节时杀了一头大肥猪,肉没外卖一斤,除了一家人吃的和待客用了一部分之外,其余都好好的冻在冰箱里。林默音赶忙把从韭菜上沾了泥巴的手放进盆子里涮了涮,跑到冰箱跟前,从里面取出一块肉,抖了抖上面雪沫般的冰凌,拿进厨房用温水泡在盆子里。这时,她想,只要稍稍用心,这顿午餐一定会让庞猫儿一饱口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