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日,望江亭的玉笛声再次于丹水畔响起,笛声清脆,婉转低回,对应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原本静止的美景刹那间动了起来。山愈巍峨树愈青翠,湖愈碧波鱼儿愈活泼,这一方小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好似被仙人以仙法启迪了心智,不再是毫无生气的死物一般,而是应这气运而生,化而为灵。
辛靡辛余俱都震慑于这般天地造化,身心受到洗涤,肉身除去,浮华不在,只余本心,随着这浩渺的笛声,于广阔的天地间徘徊低回,来去随意。
仙人法器之威在这一刻唤醒了天地万物,众生灵齐聚首,望而朝拜。而引发这一切的凡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无知无觉。
持续吹奏了一会,笛音忽变,不负之前泼墨山河、潇洒恣意,变得幽怨哀婉,致人心郁郁。
远处的青山好似披了层薄纱,一眼望去渺渺茫茫,好像上古流传的化外仙山一般杳无踪迹。近处碧水水雾蒙蒙,再难窥探其间奥秘。水里游鱼也没了玩乐的兴致,忧忧郁郁的沉于水底,寻一处安稳之地静静的栖息着,以待来日风波起。
辛氏兄弟二人亦受笛音影响颇深,胸口堵着一团郁气,怎么都发泄不出来,被硬生生侵蚀的胸口闷痛,随着笛音愈发哀婉渐渐深入,侵入心脉,自搅得心底酸痛,辛靡直皱眉头的功夫,辛余欲落泪。
无意中吹出致郁之音的子昭,此刻心中想的却是与清夷初次见面的情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说的大抵就是他了。
当日被九凤突然送至此处,子昭便知他的属下怕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下落,所以九凤才会着急将自己转移至此。不过他早已在神女宫中留下了线索,以辛氏兄弟二人的聪明才智,应该很快就会抓到九凤的把柄,找到这里来。所以子昭一点都不着急,反倒还有兴致在此间赏景游玩。既来之,便安之。
小小的望江亭建造的很是精致。占地只有方寸大小,六角屋檐翘起,勾得人心里痒痒的。厅内陈设却甚是简朴,只有一方石桌并几个矮凳,除却放于石桌之上的那一管玉笛。
子昭好奇走近,只见那管玉笛亦是很精致,小小的只有巴掌大,玉质颇为名贵,冰清玉洁,可堪与镐京王宫中的极品玉器相媲美。
如此价值的宝物就这样随意放在此处,不怕被人顺走吗?
或许,此地应是有主的。子昭高高的挑眉,饶有兴致。
观这一亭一笛,虽不似凡物,却是简约大气的风韵,与九凤奢华铺张的喜好大相径庭。那么,此地主人定非九凤。
可照九凤这般遇到紧急状况,就将他送来此处的举动来看,她与此地主人应是相交匪浅。也不知她是敌是友,可好应对?
身居上位久了,心思也习惯性的百转千回,子昭边思量着,边将玉笛送至嘴边,如此山景水色,合该吹奏一曲《覆水》,聊以自娱。
吹笛人心不在焉,曲子亦七零八落,短短的一截小调还未吹完,忽见水面生变。层层波纹自江心慢慢向外逸散,先慢后快,最后整个水面都在震荡,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从水底下向上浮出。
子昭心中警惕,死盯着江心骤变发起之处,飞速思考:传说百多年前,神仙鬼怪十分活跃。然而自百年前姬氏王朝建国后,世人都道是天命所归,于是仙人俱都隐匿,各类精怪亦不约而同的失去踪迹,偶尔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才会有一两例神鬼怪谈流传出来。
然而他这次楚国之行尤为诡异:先被九头怪鸟所掳,现下又有不知什么样的水中精怪现世。短短几日内,竟是遇到两个精怪,莫非是上天示警,楚地有大变将至?
只是,这水下之物破水而出后,子昭正疯狂谋算的头脑,却一瞬间清空了。整个人愣愣的,只会遵循着本能,木木呆呆的遥望远处的江心水面。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看着那从梦中走来,将将要烙印在心上的身影,穿透层层雾气,袅袅娜娜的向着自己走来。从远远的只能看到大概身形,到那张清丽的面容近在咫尺,子昭心神巨震,胸腔内的那颗心几乎要跳将出来,亲身迎接。
及至那人走到近前,对上那深水般清透澄澈的眸子,子昭宛似置身于沁凉的江水水底,身上所有的悸动一下子就平息了,空荡荡的心神中只余一句话,磐石一般坚定不移。
我要她!
一语既出的那一刻,子昭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是的,他要她,子昭在心底默默言道,即便他们或许是敌人,即便她是精怪之身,即便是全世界都阻止,他也意念坚决,不改心志。
如今看着清夷再次破水而出,子昭眼底幽暗,深不可测。他要得到她,要她做自己唯一的妻,要她与他相伴终生,共赴黄泉。任是山隔水阻,也休想让他放弃,就算是清夷本人,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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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自水下破水而出时,清夷心中是懵了的。昨夜九凤信誓旦旦的将她哄走,她还以为没自己的事了呢,这才回去水下专心修炼,谁料不过一夜的功夫,就又被叫了回来,逗人玩儿呢这是!
清夷满心想发火,可是对上子昭黑沉沉的双眼,莫名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果断怂了。
“呃,子昭此次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清夷努力让自己笑的不要太谄媚,见子昭依旧沉默,又偷眼瞄瞄他身后的辛靡辛余。二人却如同自家主子一般的沉默,没给她半点提示。
“莫不是九凤她...招待不周?”
看着眼前浑浑噩噩,没心没肺的清夷,子昭心中酸痛。自初次相见,他便将清夷放在心底,惟愿此生共结连理。可清夷显然并未将他放在心上,她的眼神一如初见那么澄澈,不为凡尘情事所累,也看不见自己的身影,一切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纵使高贵如人间天子,也想不出能有什么法子将仙女留下。
难以掩盖心中伤痛,子昭冷声道:“难道不是你招待不周?”
清夷一愣,这话怎么说?不是九凤在招待他们吗?关自己什么事?
见清夷一幅状况外的样子,子昭心中愈发生气。“这是谁的道场?”
“我的啊!”清夷不假思索。
“主人是谁?”
“我!”
“我们是谁?”
“客人啊!”清夷被子昭的连番追问搞糊涂了。
“既知有客至,你身为主人不但不招待,反而闲在一旁偷偷躲懒!”子昭气势莫名,近乎逼问道:“这便是你们修士的待客之道?”
面对子昭的责难,清夷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像,的确是这样?
清夷心中懊悔,昨晚不该听九凤的话,丢下众人逃之夭夭。九凤与众人早前便有积怨在身,子昭虽答应不再追究,怕是一时也不想看到她。
现在明显是一方着急和解,而另一方不乐意。牛不喝水怎能强按头?是她想的太简单了,现在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将九凤与众人隔离开,待他们消掉火气再居中调解。
“是清夷的过错,还请子昭原谅。清夷定当亲自招待,来向子昭赔罪。”
看到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子昭才觉得心口堵着的那口气终于顺了下去,勉强压下上翘的嘴角,“且看你表现。”
直至此时方从清夷破水而出的惊艳中回过神的辛靡辛余二人,见这人三言两语便哄得自家主上开心,惊讶于自家主上在清夷面前的好哄没原则,也佩服清夷顺毛撸的本事。
一时皆大欢喜,三人一同回去临江居。
而接下来几日的相处,清夷则开启了受难的生涯,完全颠覆了她此前对于子昭的所有印象。
他不是讨厌镐京的烦琐礼仪,想要自在的活着吗?那眼前这个日日将自己拘在身边品茗下棋、吟诗作画,美其名曰贵族日常的社交活动,动辄讲究规矩、静则苛求礼仪的人真是她认识的那个子昭吗?该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附体了吧?
这些个所作所为虽然风雅,只是这整日里忙得团团转,没一刻空闲时候的日子实在让清夷叫苦不迭,总算体会到了子昭口中规矩森严的贵族生活究竟是什么滋味儿了,怪不得他要跑路,搁她她也跑。
倒是一直对子昭不死心,隐匿身形在旁围观的九凤,对这些个所谓的镐京日常消遣很感兴趣,一直小心翼翼的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跟着清夷一起学习这繁琐的人间礼仪,比清夷还要认真还要有效率。
看着向来自行其事,不肯接受任何约束的九凤,费心苦学那些她以往最厌恶的规矩礼法,清夷匪夷所思,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几次当着子昭的面走神,差点被子昭发现端倪。
若不是顾忌九凤与子昭的前怨,清夷只怕会当即与九凤调换过来,让她替换自己。想学的人不给机会也要偷偷摸摸的学,不想学的人偏要被拘在这里不得离开。清夷撇撇嘴,欲哭无泪。
深夜回到新收拾出来的客房,清夷精疲力竭,重重地躺倒在床无声呐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