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鱼头走到李家门槛之上，站在李元青三尺对面，便不再向前，右手猛地高高举起，作势欲要打杀李家母子二人。
却忽然又哑起嗓门悄悄说道：“你们不要怕，今日我莽撞出手，看来这悠闲日子是过到头了，这镇子我是呆不下去了，只是如此一来却也连累了李家。”
老鱼头这猛地一出手，李元青母子早已吓得忘记了逃命，闭上双眼等待这一掌劈下来。
等来的却是老鱼头哑着声音的几句话，正欲点头说话，却被老余头哑着声音打断了。
“不要动，不要说话，听我说，我故作要打杀你们。这番姿态是要瞒过那些捕快，若我走后衙门追查，你等恐怕难脱罪责，如此作态至少可减了几分罪责，疏通些奇珍当可保无虞“
“经此变故，想来李元青也成长不少，今日过后，从此我与你们恐怕是山水不相逢了，有几句良言想赠予李元青。”
不待李元青答话，老鱼头又继续说道：“要想出人头地蔑视权贵，你就得先成为权贵！“
”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若如此你就须得多读些书考取功名才是出路！若不想考取功名，想似我这般有能力保护你想要的一切，能够有尊严地活着，那就得去学一身的武艺本领，纵万人亦难敌也！”
“我看你根骨虽非上乘奇佳，但天性机敏极擅钻营，武道一途自然也不会落入下乘。”
李元青心中一震，这是一个抉择，关乎前途命运的抉择。
若在今日之前，李元青绝不思量，定然是选择寒窗苦读，做个员外绅士光宗耀祖。
但今时今日，眼见这现实与屈辱，眼见这所谓脆弱的亲情，眼见这无所傍依的凄苦，李元青深知唯有自强方能立足，古人亦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李元青双目一闭，猛地跪倒，毅然决然地说道：”我宁愿选择万人敌！“
言罢双目已然噙满泪水，却丝毫滚落不出。
或许是因为今日这无妄的屈辱，或许是因为这无法选择左右也无法反抗的铭心欺辱，亦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一直目睹这无力改变命运总在抗争的苦命母亲。
老鱼头猛然怒吼道：“小子，既然你如此软弱，今日下跪磕头，老夫便饶你一家性命！”
“这个小镇子太小，鸟儿终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你的江湖就从这苦难开始吧！”老鱼头说完转身不再回头。
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还在墙根泥尘之中挣扎的两个捕快，朗声长啸：“真正的男人，要能保护头上的双亲，身旁的爱人，扛起肩上的家前行。”
啸声犹在，老鱼头却早已腾空消失，小镇数百间瓦房屋楞之上还吱吱作响，却早已不见人踪鸟迹。
“虽千万人，吾往矣！”半空跳跃的老鱼头，雄浑的嗓音，悠久传扬。
猛然一声天空一声雷响！
远远地只见，老鱼头身形定在天宇之上，小镇上所有人都仰望着。
三道雷电劈落，老鱼头扛过了雷劫，身形渐渐扭曲，直至化作青烟而去。
“谢谢你们，老朽先行一步，世间总有正义！”老鱼头明悟而去了。
镇上所有人双手合十，都虔诚地祝福，老鱼头因为守护正义而明悟了。
所有人选择的生活方式和角色，都是为了明悟。
一切又归于平静了，镇上所有人都必须继续自己的角色，等待属于自己的明悟机缘。
两个捕快也无脸无力再去追问李元青一家，颤颤巍巍地相扶起来，拾起鬼头刀，骂骂咧咧走回衙门。
街道之上却久久不敢有人赶集，冷冷清清，空空荡荡。
终将归于平静。
李元青的父亲和母亲，一边拾掇那些被掀翻的石炭，一面胆战心惊的盘算着，还要担心若是衙门来追问今日之事，该如何作答才可保一家平安。
李元青默然地跟着双亲一起收拾这烂摊子，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双亲不正是那个卖炭的老翁，困苦谋生还要担忧这无常多变的老天！
此刻，愈加坚定了李元青心中欲学万人敌的决心，唯有万人难敌，才可以保护头上的双亲，扛起这个积贫积弱的家。
终归难以平静。
“就是这儿，就是一家子勾结妖人老鱼头殴打之前的两个捕爷！”远远地传来余双凤那尖锐刻薄的声音。
海抬眼望去，衙门班头亲自带来了七八个身穿青衣的捕快衙役，个个腰间挂着鬼头大刀，竟是镇子上衙门衙役的所有捕快衙役倾巢而出。
李元青双亲早已吓得紧紧依偎在门后，一把将李元青也扯在了身后，等待着这无法预料的或许是审判也或许是无情的鬼头大刀。
衙门班头心平气和地问道：“你等可是故意勾结闹市之上殴打官差的老鱼头？”语气之中不带丝毫愠怒，一种让人难以捉摸喜怒的平和语调。
李元青母亲竭力压制心中的恐惧，颤抖地侧身施礼回禀道：“捕爷，民妇一家确实冤枉，平日里与老鱼头素无往来，料想今日却是眼见不过这余双凤欺行霸市，才与先前两位捕爷起了冲突，民妇一家实乃不知这老鱼头背景几何，更是绝无半分瓜葛往来的，还请捕爷明鉴。”
“你这贱妇，怎地就推到了我的头上，明明今日是你一家子与那老头勾结，闹市行凶殴打官差，还敢狡辩！”
余双凤听着李元青母亲如此一说，生怕这捕快问起缘由来，自己恐也少不了一二分罪责，心下一急，忙忙解释道。
“捕爷不曾问你，泼妇岂敢插嘴”衙门班头面色不悦，说话的却是身旁另一个彪悍的青衣捕快大声呵斥道。
余双凤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心中惊惧不定，又是懊悔又是暗骂。
懊悔不该多事去搬寻衙门捕快邀功请赏，心中暗骂的却是李元青的母亲如此巧言善辩。
衙门班头淡淡地问道：“我如何信你？”
李元青的母亲心中惊骇不定，摇头颤抖，一则因为这捕快喜怒不定的语调，二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衙门班头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杀机，身在衙门经过多年的养威树信，此刻一个区区民妇自然被这死亡一瞪吓得魂不附体。
如草芥一般的蝼蚁，衙门班头心下一念，已然杀机浮动。
正欲拔刀相问，远处街口拐角，响起了熟悉的呼喊。
“老大，且慢！”正是先前被老鱼头殴打的麻子捕快和魁肥捕快。
衙门班头脸上杀机转瞬即逝，众多捕快衙役疾步赶了上去，不再理会身后的李元青一家。
衙门班头却是独自立在原地，心下揣摩一番，将目光移向了猥琐瑟瑟的李元青，开口问道：“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希望你可以给我满意的回答。”抑扬顿挫，话语之中饱含威逼胁迫之意。
李元青双膝一软，竟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捕，捕，捕，爷，我，不知道，饶，饶了我吧！”
双腮耳鬓簌簌地流下了汗珠儿，李元青感受了死亡的气息。
这强大的压迫似乎分秒之间便可以结束一切，这恐惧让一个年青人不得不颤抖恐惧了起来。
衙门班头斜视一眼，摇头叹息，似乎对于一个年青人如此无骨感到悲哀。
更多的则是失望和厌恶，不再言语转身意欲离开。
正巧碰上了搀扶着麻子捕快缓步而来的众人。
“老大，今日之事确实怨不得这可怜李家，只怪我们平素疏于防范管控，竟被这老鱼头骗了这么多年。”麻子捕快摇头叹息道，却引来一声咳嗽，一口血痰吐了出来。
“这镇子龙蛇混杂，有此人物也不奇怪，只是今日怎会就撞上这煞星？是否与这李家早有勾结？若如此，先拿这李家三口下狱绝无错漏！”
衙门班头心想，手下兄弟吃了这一顿哑巴亏，官府衙门脸上无光，正是一肚子闷气无处撒，正好拿这李家三口问罪。
“这厮将我打晕之后，趁这厮分神之际，张成松急急背我躲到一边，想这厮也无意取我兄弟二人性命，不然此人武艺奇高，抬手间便可取我二人性命。”麻子捕快喘息间话语一滞，继续说道：“这厮不知是何原因，本欲取李家三口性命，最后也是手下留情遁迹而去。”
“混蛋！无须追寻这无聊根底，老鱼头已明悟而去，打了你们还能怎样，暂且先说今日之事因何而起？”衙门班头言简意赅地问道。
眼看着这衙门班头怒意冲冲，麻子捕快心知肚明，打了衙门差役总要有人站出来抗。
麻子捕快只得说道：“却是这泼妇与这李家争占炭火市场，在这闹市之上滋扰集市秩序，才有今日之事！”
“这便对了，一干人等尽数捉拿，先审后问定然难逃罪责！”衙门班头迅速地定下了基调。
一直侧耳细听的余双凤，双膝一跪，头如捣蒜，响头直磕不停，一面大声哀嚎道：冤枉啊，望捕爷明断，民妇冤枉！冤枉！“
衙门班头冷冷看了一眼，轻声说道：”若再聒噪，先割了你的舌头。“
霎时，整个世界变得安静了不少。
很多时候，一个女人，一张嘴，就足以让整个世界吵闹起来。
李元青一家只是紧紧相拥，并未哀求。
相比于下狱问罪，这一家子更不愿意立刻就被割了舌头，所以只有紧紧相拥而泣。
七八个青衣捕快迅速围拢上去，两人一组，一边一人，手插肋下，轻轻一提，就似提个鸡仔儿，轻松将这一家子提拿而去。
麻子捕快看着这一家人，瘫软无力地仍由摆布，只是安静地流淌着泪水，心中莫名的就燃起了一股悲哀。
这样的弱势是否与先前自己在老鱼头面前一般的无力，这就是弱者面对强者的无奈，仅有的反抗都不曾有的弱者，这本是无辜弱者，何其悲哀。
若在往日，麻子捕快是决计不会如此换位思考的，可是今日却总想起那一声晴天霹雳，脑子总是回响：”衙门律法是天下人之律法，绝非你一人之律法，更不是尔等鱼肉乡邻的律法！”
这律法在我等手里就算不为正义，也不该枉害无辜！
麻子捕快双目一闭，咬紧牙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一面抬手止住众衙役，一面开口乞求衙门班头说道：“头儿，今日之事着实不怪这可怜的一家子，若论前因，也是这余双凤所引，若论后果，这一家子先前与我和张成松一样险些命丧那老贼之手，确是无辜旁人，还是算了罢！”
衙门班头原本走在众人之前，猛地停下前行的步子。
却未曾转过身来，双肩颤抖一下，顿了顿。
半晌过后，才缓缓地说道：“既是如此，那便随你，这一干人等本是你二人辖区之内的人户，便交由你二人自己处理，那老贼公然闹市殴打官差，却是公然挑衅衙门律法，绝非是你二人私事，不过今日便先至此吧。”
原本擒拿众人的捕快，得令之后，齐刷刷地将李家三口随手一丢，就似器物抛洒一般丢出去。
余双凤根本不在泥尘里匍匐一刻，迅速爬了起来，抬腿便跑，一个趔趄，又险些摔了下去，来不及整理衣裤，拔腿就跑，生怕这捕快些后悔了一样，亡命似的去了。
麻子捕快根本听不出这衙门班头话语之中的喜怒何意，却不知是否拂逆了这平日里说一不二的老大，也不知是否也触动了衙门班头心中的良知。
众多捕快疾步跟着衙门班头远远走了出去，只剩麻子捕快与魁肥捕快互相搀扶着。
麻子捕快二人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地走着，渐行渐远。
此刻一家子还坐在泥地之上，痴痴地望着这些干瘪或是魁梧的背影，李元青竟似看到了麻子捕快身后背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字，又好似两个字，好像是‘良知’二字。
麻子捕快与魁肥捕快相互搀扶，一路跛脚走着，只见麻子捕快身形渐渐透明，直至化作一缕青烟而去。
“人活着就是因为良知为泯，若不然与禽兽何异？”麻子捕快身形飞向半空，大声地在天宇放言心中所悟。
言罢，麻子捕快身形彻底消失在小镇上空。
竟然因为心中那一直没有泯灭的良知被唤醒，因此明悟而去。
海心中满是慨然，明悟的机缘确是不可强求，也渐渐明白了为何仙人会有明悟一关。
若不明悟，人生负重，又如何可以飘然而仙。
海远远看着，这劫后余生的一家子又紧紧相拥，甚至无心去收拾这一地的破碎，快步走回家门，赶紧关上大门，紧紧把门闩上，把这一切悲哀与恐惧关在门外。
海猜想，李元青的明悟或许要祛除心中的恐惧，方才能够学成万人敌，才能真正明悟而去。
海淡然笑着，缓步离开，是该去寻徐子明了，毕竟棋局是每日都设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