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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意志消沉

姨奶奶带来的消息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把我弄得六神无主,我一恢复平静,便建议迪克先生去杂货店那边,睡到佩戈蒂先生最近空出来的床上。那家杂货店位于亨格福德市场,而那时亨格福德市场跟现在很不同,店铺门口前面有一道低矮的木质柱廊(这跟昔日晴雨计中那个小男人和小女人居住房子前面的那一道不无相似之处),迪克先生看过之后很有兴趣。住在这样一种建筑风格上面的公寓里,他感到很光荣。我敢说,这为他弥补了诸多不便。但是,实际上,只有前面提到过的混合气味,还有或许缺少一点儿活动空间,除此之外,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地方,因此,迪克先生对这个住处完全着了迷。克鲁普太太曾怒火满腔地警告他,那儿连逗猫的场所都没有。但是,迪克先生坐在床角一头,手摸着自己的大腿,态度公允地对我说:“你知道的,特罗特,我不想逗猫,也从来不会逗猫,所以,她对我说这话有什么意义呢?”[18]

我想要弄清楚迪克先生是否知道姨奶奶突遭巨大变故的缘由。正如我预料的,他对此一无所知。有关这件事,他唯一讲得出来的就是,姨奶奶前天告诉他:“对了,迪克,你真真切切是那个如我所认为的乐观豁达的人吗?”他听后回答,是的,他但愿是。接着,姨奶奶说:“迪克,我倾家荡产了。”然后他说:“哦,可不是嘛!”然后,姨奶奶给了他高度评价,他听后高兴不已。后来,他们就到我这儿来,路上喝了罐装黑啤酒,吃了三明治。

迪克先生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坐在床角一头,摸着自己的大腿,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露着惊异的笑容。所以,我很遗憾地说,我当时只得向他做了一番解释,破产意味着穷困潦倒、缺衣少食、忍饥挨饿。但是我又马上痛苦地自责,认为不该这样冒失,因为我看到他脸色变得苍白,泪水顺着那张拉长的脸往下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神中透着无法言传的悲哀,让人看了之后,不要说我,即使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心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高兴起来,可不像我使他神情沮丧那么容易。我很快就明白了(其实我一开始就应该明白),他之所以那么信心十足,完全是因为他认为姨奶奶是女人当中最最聪明、最最杰出的,同时也无限信赖我的聪明才智。我相信他认为,只要不是灭顶之灾,任何灾难我都应付得了。

“我们该怎么办,特罗特?”迪克先生问,“还有那份呈文——”

“毫无疑问,还有那份呈文,”我说,“不过,我们眼下能够做的,迪克先生,就是保持高兴的样子,不要让我姨奶奶看出我们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

他对这一点表示赞同,态度极其诚恳,并且请求我,如果发现他稍微有一点儿偏离了正轨,就要用我惯用的高着儿把他拉回来。但是,我很遗憾地说,我给他造成的惊恐太大了,以至于他怎么想方设法都无法掩饰。整个晚上,他都神情沮丧,神态忧郁,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姨奶奶的脸上,好像看到她当场瘦了下去。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于是控制住自己的脑袋不动。虽然他脑袋不动了,但是他坐着,眼睛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停地转着,这样做并没有使情况得到半点儿改善。吃晚饭时,我看见他盯着一块面包(碰巧又是一块不大的面包),好像我们已经缺衣少食,就等着挨饿似的。姨奶奶坚持要他和平常一样吃东西。这时候,我发现他把面包和干酪的碎片放进了衣服口袋。我可以肯定,他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就是要把这些东西省下来,以便我们到瘦得不行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充饥。

相反,姨奶奶心情平静,泰然自若,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毫无疑问,对我是这样。她对待佩戈蒂的态度非常和蔼可亲,只是我有时疏忽大意地用“佩戈蒂”这个名字叫时除外。尽管我知道她对伦敦不大习惯,但她还是显得很安心自如。她被我安排睡在我的床上,我则躺在起居室里,以便守护着她。她特别看重住处靠近河边这一点,因为一旦着火就不怕了。我看她对当时的情况确实很满意。

“特罗特,宝贝儿,”看到我配兑她夜间通常要喝的酒时,她便说,“不用了!”

“什么都不喝,姨奶奶?”

“不喝葡萄酒,亲爱的,来点儿麦芽酒吧。”

“这儿还有葡萄酒呢,姨奶奶,您不是一直都用葡萄酒配兑吗?”

“葡萄酒留着吧,以防生病时需要,”姨奶奶说,“我们不能大手大脚了,特罗特。我就喝点儿麦芽酒,半品脱就够了。”

我觉得,迪克先生听后一定会晕倒,不省人事。可是姨奶奶坚定不移,非这样不可,我就要亲自出去买麦芽酒了。由于时间很晚了,佩戈蒂和迪克先生便抓住机会一同去杂货店那边。我和迪克先生在街道的拐角处才分手,那个可怜的人背着那只大风筝,简直就像人类苦难的纪念碑。

我返回住处时,姨奶奶正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手里揉捏着帽子的边缘。我依照惯例烫好麦芽酒,烤好面包,为她准备好。她也准备好了,头上戴着睡帽,将睡袍的下摆撩到膝盖边。

“亲爱的宝贝儿,”姨奶奶说,一边喝了一茶匙配兑好的麦芽酒,“麦芽酒比葡萄酒好喝多了,而且没有葡萄酒一半那么伤肝胆。”

我估计当时自己看上去满腹狐疑,因为接着她补充说:“啧啧,啧啧,孩子,如果我们一直有麦芽酒喝,那就很不错了。”

“倒是我自己应该这么想来着,姨奶奶,毫无疑问。”我说。

“行啊,那么,你为什么不这么想?”姨奶奶说。

“因为您和我是很不一样的人。”我回答。

“一派胡言,特罗特!”姨奶奶说。

姨奶奶用茶匙喝着配兑过的麦芽酒,面包往酒里面蘸着,神态安详自在,吃得津津有味,如果说这其中有什么做作成分的话,那也是少之又少。

“特罗特,”她说,“我平常不喜欢陌生人,不过,我蛮喜欢你那个巴吉斯的,你知道吧?”

“听您这么一说,比得了一百英镑还舒服呢!”我说。

“这真是个不同凡响的世界啊,”姨奶奶说着,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我就是不明白,那女人怎么会取那么一个名字。人们会觉得,如果取个杰克逊或者诸如此类的名字,听起来倒是舒心得多。”

“说不定她也这么想来着,但不是她的错。”我说。

“我想也不是,”姨奶奶回答,勉强接受了我的说法,“但那名字实在令人听了别扭。不过,她现在已经叫巴吉斯了,这多少是一种慰藉。巴吉斯,不是一般的喜欢,特罗特。”

“她为了证明这一点,可是不遗余力啊。”我说。

“是不遗余力,我相信,”姨奶奶回答,“你看,那个可怜人刚才一直央求着拿出她的一部分钱来——因为她的钱很多,真是个傻瓜!”

姨奶奶高兴得热泪盈眶,泪水都滴落到麦芽酒里了。

“她真是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人,”姨奶奶说,“当初我看到她和你那已经故去的娃娃似的母亲在一块儿,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最可笑的人。不过,巴吉斯身上还是有优点的!”

她假装哈哈大笑,趁机把一只手凑到眼角擦了擦,接着吃面包,同时继续说话。

“啊!天哪!”姨奶奶叹息着,“我全都知道了,特罗特!你和迪克出去的时候,我和巴吉斯正聊着呢。我全都知道了。在我看来,真不知道那些不要脸面的女孩子要到哪儿去。我就纳闷了,她们怎么就不把脑袋往壁炉架上撞——撞出脑浆来啊!”姨奶奶说,她的这个想法说不定是她凝视我的壁炉架之后萌生出来的。

“可怜的埃米莉!”我说。

“哦,不要对我说什么可怜的事,”姨奶奶回答,“她在制造这场痛苦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吻我一下,特罗特。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遭遇,我为你难过。”

我向前俯身过去的当口儿,她把手上那只平底酒杯放在我膝盖上,挡住了我,然后说:“哦,特罗特,特罗特!你想象着自己在恋爱,对吧?”

“想象着,姨奶奶!”我激动地说,满脸通红,“我是全心全意地爱慕她!”

“那个多拉,是真的?”姨奶奶紧接着说,“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小姑娘很迷人,我猜是这样吧?”

“亲爱的姨奶奶,”我回答,“您简直想象不出她有多么可爱!”

“啊!不会是傻乎乎的吧?”姨奶奶说。

“傻乎乎?姨奶奶!”

说老实话,多拉是傻还是聪明,我还真的片刻都没有考虑过。当然,我憎恨这种想法,但是,由于这完全是个新的想法,所以我有点儿吃惊。

“她不会轻浮无知吧?”姨奶奶说。

“轻浮无知?姨奶奶!”我和重复前面那一句一样,只能怀着同样的情感重复这个出人意料的猜测。

“行啦,行啦!”姨奶奶说,“我只不过问一问而已,并非贬损她。可怜的一对儿小年轻!所以,你觉得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并且要像两块精致的糕点一样摆在晚餐桌上过日子,对不对,特罗特?”

她问我这话时,语气热情友好,态度温柔体贴,半开玩笑半显忧虑,令我深受感动。

“姨奶奶,我知道,我们年轻,缺乏经验,”我回答,“我敢说,我们说话、考虑问题时,有很多糊涂傻气的地方。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觉得多拉会爱上别的什么人,不再爱我了,或者我会爱上别的什么人,不再爱她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想,我会失去理智的!”

“啊,特罗特!”姨奶奶说,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地微笑着,“盲目,盲目,盲目啊!”

“我知道的,特罗特,一个人,”姨奶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虽然性格温顺,但是感情真挚,这使我想起了那个故去的娃娃。感情真挚正是这个人要追求的,以便使她立足、使她进步,特罗特。感情真挚表现在深沉浓烈、坦率、矢志不渝上。”

“要是您知道多拉有多么真挚,那该多好,姨奶奶!”我大声地说。

“哦,特罗特!”她又说了一声,“盲目,盲目啊!”不知什么原因,我心里隐隐地感到不悦,有种失落感,某种像云一样的东西遮蔽着我。

“然而,”姨奶奶说,“我并不想让两个年轻人否认他们的爱情,或者让他们感到不幸福。所以说,尽管这是少男少女之间的恋情,少男少女之间的恋情常常——请注意!我说的不是永远——没有结果,但我们仍然要郑重其事地对待,希望将来有个幸福美满的结局。成就美满,需要足够的时间!”

这番话对于一个如痴如醉的恋人来说,总体上会很不舒服,但是我把心里的话说给姨奶奶听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同时我担心她已经很累了。于是,我对她给我的关心提醒表示了热情的感谢,也感谢她在其他方面对我的关怀体贴。我温柔体贴地道过晚安之后,她戴上睡帽,进了我的卧室。

我躺下之后,心里是多么痛苦!我思绪万千,想了很多事情,想到自己在斯彭洛先生眼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想到自己向多拉求爱时,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想到自己应该慷慨大度地如实告知多拉自己的经济状况,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可以请她解除婚约;想到自己在漫长的见习期内挣不到分文,却要那么艰难地过日子;想到自己要做点儿什么帮一帮姨奶奶,可又看不到任何帮忙的途径;想到自己落魄到不名一文,衣衫褴褛,无力给多拉买任何小礼物,不能骑灰色骏马,无法展示自己的气派!我这样满脑子想着自己的艰难困苦,尽管我知道这样只想着自己实在卑鄙无耻、自私自利,而且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里备受折磨,但是我对多拉一往情深,无法不想到这些。我知道,自己没有多考虑一点儿姨奶奶的事、少想一点儿自己的事,这样做显得不厚道,但是,到现在为止,自私自利的德行就是无法同多拉分离,就是无法把多拉同任何人搁在一起。那个晚上,我有多么痛苦,无法言说!

说到睡眠,我梦魇不断,梦见贫穷以形形色色的形式呈现,我似乎没有进入梦乡这道程序就做起梦来。时而梦见自己破衣烂衫,想把火柴卖给多拉,六包卖半个便士。时而梦见自己在事务所里穿着睡衣和靴子,斯彭洛先生劝诫我,不要当着当事人的面衣着不成体统。时而梦见自己饥肠辘辘,捡老蒂费每天掉下的饼干屑吃,通常在圣保罗教堂上的钟敲响一点时吃。时而梦见自己无可奈何地想弄到一张结婚证书娶多拉,可是无法付费,只有尤赖亚·希普的一只手套,整个民事律师公会没人肯接受。但是,由于我仍然或多或少地意识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在被褥的海洋中辗转反侧,就像一艘遇难的船。

姨奶奶也无法入眠,因为我时不时地听见她来回踱着步。她身穿长长的法兰绒睡衣,看上去有七英尺高,像个游魂似的,夜间有两三次出现在我的房间,走到我躺着的沙发边上。第一次,我吓了一大跳,结果得知,她看见天空中一道特别的亮光,以为是威斯敏斯特教堂[19]着火了,便过来打听一下,如果风向发生变化,大火有没有可能蔓延到白金汉街来。然后,我安静地躺下了,结果发现,她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低声地自言自语:“可怜的孩子啊!”这时候,我心里明白,她是多么无私奉献,一心想着我,而我自己是多么自私自利,一心想着自己,这使我痛苦难受二十倍。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在我看来如此漫长的夜晚,别人却会觉得很短暂。这一情况使得我想啊想,想到了一次聚会,人们连续几个小时翩翩起舞,最后也变成了一场梦。我听到音乐没完没了地奏着同一个调子,看见多拉没完没了地跳着同一种舞步,全然不理会我。整个夜晚一直在演奏竖琴的那个人,想要用一顶普通大小的睡帽把竖琴盖起来,可就是盖不住。这时候,我醒了。或者,我应该说,当我停止做睡觉的努力时,终于看见太阳的光线从窗口照射进来了。

那个时候,斯特兰德大街外一条街道的尽头有一个古罗马浴室——它可能现在还在——我曾多次在里面洗过冷水浴。我穿好衣服,尽可能不弄出动静,让佩戈蒂照顾好姨奶奶,然后我一头冲进浴室,之后步行到汉普斯特德[20]去。我当时希望用这种振奋精神的办法使自己清醒一点儿。现在觉得这样做对心智有好处,因为我很快就得出结论,我应该采取的第一个措施是试试看我的学徒契约是否可以解除,从而收回所交的那笔费用。我在汉普斯特德荒原吃了点儿早餐,然后步行返回民事律师公会,途中顺着洒过水的马路,闻着夏季鲜花的芳香(鲜花开在花园里,由卖花的小贩用头顶着运进城里),打算通过这第一个措施来应对已改变的境况。

结果我到事务所的时间过早,于是我在民事律师公会周围溜达了半小时后,老蒂费才拿着钥匙出现在门口,他一直是第一个到的。然后,我在一个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坐下,仰望着照在对面烟囱管帽顶上的太阳光,心里想着多拉。最后,斯彭洛先生进来了,露着一头鬈发。

“你好,科波菲尔,”他说,“今天天气很好啊!”

“是个天气晴朗的早晨,先生,”我说,“我能在您去法庭之前同您说句话吗?”

“没问题,”他说,“到我办公室吧!”

我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他开始穿上长袍,在里间一面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

“说起来很遗憾,”我说,“我从我姨奶奶那儿得到了很令人伤心的消息。”

“真的!”他说,“哦,天哪,但愿不是瘫痪吧?”

“不是说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先生。”我回答,“她遭受了巨大损失,事实上,她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

“你让我很震惊,科波菲尔!”斯彭洛先生说。

我摇了摇头。“千真万确,先生,”我说,“她突遭变故,所以我想问一问您,是不是有可能——当然,站在我们双方的立场上,要损失一部分预付金——”我看到他表情冷漠,便有所警觉,于是当即加了这么一句,“解除我当学徒的合同?”

我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将要付出什么代价,谁也不知道。这就像是请他帮忙罚我流放,离开多拉。

“解除你的学徒合同,科波菲尔?解除?”

我态度还算沉着冷静,我解释说,除了自谋生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解决今后的生活所需。我说,自己并不担心前途的问题——对于这一点,我进行了特别强调,仿佛为了暗示自己将来一定是个称职的女婿——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不得不依靠自己。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到非常难过,科波菲尔,”斯彭洛先生说,“非常难过。但凭着诸如此类的理由,通常不能解除学徒合同,这也不符合职业的程序。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先例,远不是,同时——”

“您真好,先生。”我低声说,指望他会做出让步。

“哪里的话,客气。”斯彭洛先生说,“我刚才要说的是,如果我自己做得了主,不至于被束缚住手脚——如果我没有一个合伙人——乔金斯先生——”

我的希望瞬间化为泡影,但我还是做了一番努力。

“先生,如果我向乔金斯先生提出这事,”我说,“您认为——”

斯彭洛先生令人失望地摇了摇头。“科波菲尔,”他回答,“上帝不允许我做对任何人不公平的事,更不能做对不起乔金斯先生的事。但是,我了解我的合伙人,科波菲尔。对这种超出常规的提议,乔金斯先生不会做出响应。要乔金斯先生超出常规,是很困难的。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毫无疑问,关于乔金斯先生的情况,我只知道一开始他单干,现在孑然一身,住在蒙塔古广场附近的一幢房子里,可那房子急需粉刷。他每天到得很晚,走得很早,好像从来就没有人找他商议过什么事情。他在楼上有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像个黑牢似的光线暗淡的小房间,但是他从来没有在里面办理过业务,里面的办公桌上铺着一张泛黄的旧粗面纸板,上面没有沾过墨水,据说那纸板有二十个年头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如果我在他面前提出这事,您会反对吗,先生?”

“绝不会,”斯彭洛先生说,“不过,我是了解乔金斯先生的,科波菲尔。要是情况不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因为在任何方面我都乐意满足你的要求。科波菲尔,如果你认为值得,我丝毫不反对你在他面前提出这事。”

斯彭洛先生答应了我的要求,同我热情地握了手,我便利用这一点坐下来想想多拉,眼睛看着对面房子烟囱管帽顶的太阳光已经下移到墙壁上。最后,乔金斯先生来了。这时,我上楼到了乔金斯先生的房间。显而易见,我出现在那儿,着实让他惊诧不已。

“进来,科波菲尔先生,”乔金斯先生说,“进来!”

我进了房间,坐了下来,如同在斯彭洛先生面前陈述时一样,把事情又在乔金斯先生面前陈述了一遍。乔金斯先生一点儿都不像人们预料的那样是个威严可怕的人物,反而是个年届六十的大块头,性情温和,脸部光亮。他吸鼻烟的量很大,以至于在民事律师公会有一种传说,他主要靠那种兴奋剂过日子,在他的身体系统中,没有多少空间来容纳别的什么食物。

“我猜,这事你跟斯彭洛先生说过了吧?”乔金斯先生坐立不安地听完了我的陈述,然后说。

我回答是的,同时告诉他,斯彭洛先生建议我来找他。

“他说我会反对吧?”乔金斯先生说。

我不得不承认,斯彭洛先生认为很可能是这么回事。

“说起来很遗憾,科波菲尔先生,我不能处理你的事,”乔金斯先生说,神色紧张,“实际情况是——不过,如果你能宽宏大量地原谅我,我事先同银行有约定了。”

他说完便急急忙忙地站起身,要往房间外走。这时候,我壮着胆子问:“那么,我的事是不是就没办法安排了呢?”

“没办法!”乔金斯先生说,人站在门口摇了摇头,“哦,没办法!我不同意,你知道的。”他说完这句话便要赶紧出去,“你必须知道,科波菲尔先生,”他又在门口神态不安地往室内看了看,补充说,“如果斯彭洛先生反对——”

“从他个人的角度,他并不反对,先生。”我说。

“哦,从他个人的角度!”乔金斯先生重复了一声,态度显得不耐烦,“我跟你实话实说,他实际上是反对的,科波菲尔先生。没办法!你希望的事情,没办法实现。我——我确实同银行有约定了。”说完,他便赶紧跑开了。据我所知,事后,他一连三天都没有在民事律师公会露过面。

我心急如焚,千方百计想解决这个问题。我一直等着,等到斯彭洛先生进来,然后把经过说一遍,意思就是要使他明白,如果他肯帮忙,我要说服铁石心肠的乔金斯先生,并非毫无希望。

“科波菲尔,”斯彭洛先生说,脸上笑容可掬,“你不像我一样认识我那位合伙人乔金斯先生那么久。我并不认为乔金斯先生会耍什么伎俩,但是他表达反对的方式往往会骗到人。不,科波菲尔!”他摇了摇头,“你说服不了乔金斯先生,相信我好啦!”

我夹在斯彭洛先生和乔金斯先生两个人之间,完全被弄得云里雾里,弄不明白他们两个合伙人哪个持反对意见。不过,我很清楚地看出这个事务所的人冷酷无情,要拿回我姨奶奶那一千英镑是不可能的。我情绪沮丧,现在回想起来还很内疚,因为我知道这事还是过多地牵扯我自己(尽管总是同多拉有关)。怀着这样的心情,我离开了事务所,朝着住处走去。

我心里正在设想着最坏的情况,考虑我们将来遇到的最严峻的情况,该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就在这个时候,我后面驶来了一辆出租马车,并且在我身边停下来,这使我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只见一只白皙的手从窗口向我伸过来,一张脸对着我微笑。当初在那段配有宽阔扶手的古橡木楼梯上,我第一次看到那张脸转过来时,就把柔和的美同教堂里那些彩色玻璃联系起来。打那以后,我每次看到那张脸,总不由得会有一种宁静祥和、幸福美满的感觉。

“阿格尼斯!”我兴高采烈,激动地大声叫了起来,“哦,亲爱的阿格尼斯,这真是巧啊,见到你真高兴!”

“这是真的吗?”她说着,语气热情洋溢。

“我多想同你谈谈!”我说,“只要见到你,我心里就别提多么轻松愉快了!如果我有一顶魔术师的帽子,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见[21]。”

“什么?”阿格尼斯反问了一声。

“行啊,也许要先见到多拉。”我承认,脸上羞得通红。

“当然,我也希望你先见到的是多拉。”阿格尼斯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可接下来就是你啊!”我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原本要去我的住处看望我的姨奶奶。由于天气晴朗,她很高兴从马车上下来,而车上有一股气味(因为这时我的头一直伸进车里),就像马厩安在黄瓜架子下面的气味。我打发走车夫,她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们一同朝前走去。在我看来,她就像凡人化成的希望之神。有阿格尼斯在我身边,我的感觉瞬间就大不一样了。

姨奶奶给阿格尼斯写了一封措辞古怪、行文支离的短信——比一张钞票大不了多少——她平常写信一般就控制在这个长度。她在信中说,自己现在身处逆境,打算离开多佛尔,不再回头。但是,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切都好,谁也用不着替她担心。阿格尼斯就是到伦敦来探望我姨奶奶的,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们俩关系一直很好。确实,时间还得从我寄宿在威克菲尔德先生府上算起。阿格尼斯说,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爸爸陪她来——还有尤赖亚·希普。

“他们现在是合伙人了,”我说,“那个遭天谴的!”

“没错,”阿格尼斯说,“他们有事来这儿,我也就顺便来了。你也不必觉得我这趟来有多么情深义重和毫无私心,特罗特伍德,因为——恐怕我是成见太深——我不乐意看到爸爸同他单独外出。”

“他还是那样摆布威克菲尔德先生吗,阿格尼斯?”

阿格尼斯摇着头。“我们发生了巨大变故,”她说,“那幢令人备感亲切的老宅邸,恐怕你都认不出来了。他们现在同我们住在一起。”

“他们?”我问。

“希普先生和他母亲。他就睡在你原先睡的房间里。”阿格尼斯说着,抬头盯住我的脸。

“我要是能操纵他的梦该有多好,”我说,“那样,他就不会长久地睡在那儿了。”

“我还住在自己那个小房间里,”阿格尼斯说,“就是先前学习功课的那间。时间过得多快啊!你还记得吗,就是那间镶嵌着护墙板通向客厅的小房间?”

“记得,阿格尼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从里面出来,腰上系着那只装钥匙的古怪小篮子,对不对?”

“正是,”阿格尼斯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你还这么愉快地想起来了,我真高兴。我们那时很开心愉快。”

“真的开心愉快。”我说。

“我至今还保留着自己那个房间。但是,你要知道,我不可能一直都不理睬希普太太。因此,”阿格尼斯说着,态度平静,“在我宁愿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去陪她。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抱怨她。如果说有时她夸奖自己的儿子,我会觉得很厌烦,但夸奖儿子是母亲的天性。在她眼里,他是个理想的儿子。”

在阿格尼斯说这番话时,我端详着她,并没有发现她对尤赖亚的心思有所觉察的迹象。她温柔真诚的眼睛透着美丽和坦率,我们相互看着对方,她文静淑雅的脸上毫无变化。

“他们住在我们家里,有个主要的坏处,”阿格尼斯说,“那就是,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接近爸爸——因为尤赖亚·希普老是挡在我们中间——而且不能尽可能地近距离保护他免遭伤害,如果这样说不算太唐突的话。但是,如果他们对他策划什么阴谋诡计,我希望,纯朴的爱心和诚意终究会更强大。我希望真挚的爱心和诚意会战胜世界上的任何邪恶和不幸。”

一种我从未在任何别人脸上看过的灿烂笑容消失了,甚至就在我想到它有多么美妙、它曾经在我眼里是多么亲切的时刻消失了。随着她表情的迅速变化(我们快到我住的那条街道上了),她问我是否知道我姨奶奶遭受变故的缘由。听到我回答不知道,她还没有告诉我就沉思起来,而且我感觉到她挽着我的胳膊在颤抖。

我们发现姨奶奶独自一人待着,情绪有些激动。关于一个抽象的问题(即公寓里住着女房客是否合适),她和克鲁普太太之间产生了意见分歧。姨奶奶全然不顾克鲁普太太不停的痉挛抽搐,告诉那位太太,她闻到了我的白兰地酒的味道,并且麻烦那位太太出去,使得这场争论戛然而止。克鲁普太太认为,凭着这两种说法,她都可以提起诉讼,而且表达她要告到“大不列颠朱迪[22]”去——据猜测,她的意思是要告到维护我们国家自由支柱的大不列颠陪审团那儿去。

然而,当佩戈蒂领着迪克先生去看近卫军骑兵旅司令部士兵举行仪式[23]时,姨奶奶才有时间平静下来——此外,她见到阿格尼斯后,喜出望外——所以,她对这件事非但没有感到垂头丧气,反而显得得意扬扬,所以在接待我们时,好心情丝毫不减。阿格尼斯把帽子放在桌上,在姨奶奶身边坐下来。这时,我看到她的眼神温柔和蔼,前额容光焕发,于是情不自禁地想,她坐到那儿是多么适得其所。虽然她青春年少,缺乏经验,但是姨奶奶对她信任有加,显得那么至真至诚。她凭着纯朴的爱心和诚意,显得多么坚强有力。

我们开始谈到姨奶奶蒙受的种种损失。我跟她们说了上午努力想要做的事情。

“你那样做不明智,特罗特,”姨奶奶说,“但出发点是好的。你真是个宽厚仁慈的孩子——我想,现在必须称你是青年了——我为你感到自豪,宝贝儿。从某种程度上说,一切顺利。对啦,特罗特和阿格尼斯,现在我们无所畏惧地来直面贝齐·特罗特伍德这件事情,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我注意到,阿格尼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姨奶奶,脸色变得煞白。姨奶奶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只猫,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格尼斯。

“贝齐·特罗特伍德,”姨奶奶说,她一向不对别人谈起自己钱财方面的事情,“我指的不是你姐姐,特罗特,宝贝儿,而是指我自己——有一笔钱财。钱财有多少并没有关系,但是足以维持生计,还要多一些,因为她积攒了一点儿,还加进了一些。贝齐一度把钱投资到公债上面,但是后来听了她的法律代理人的建议,又投资到用土地做抵押的贷款债券上,运作得很好,收回的利润可观,直到贷款全部收回。我现在谈到贝齐,好像她是一艘战舰。行啊,这时,贝齐必须环顾四周,寻找新的投资机会。此时,她认为自己比她的法律代理人更聪明,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个理想的法律代理人——阿格尼斯,我指的是你父亲——于是,她想到要自己去投资。所以,”姨奶奶说,“她把资金投到了国外市场上,结果证明那是个很糟糕的市场。一开始,她投资在采矿上,结果亏了本,后来投资到打捞业上,也亏了本——是打捞财宝,或者是做着汤姆·狄德勒那一套胡闹游戏[24],”姨奶奶解释说,一边揉了揉鼻子,“再后来,她又在采矿业上亏了本。最后,她想彻底扭转局面,结果投资银行业也亏了本。一时间,我都不知道银行股票值多少钱,”姨奶奶说,“我相信,与本金相等的利息总归是最低值吧,但是,那家银行在世界的另一端。我知道,银行一下子就垮了,不会也不可能收回分文。可是贝齐的全部财产都在里面,一切都完了。现在再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阿格尼斯的面容慢慢恢复了血色,姨奶奶得意扬扬地盯住她,从而结束了这一番泰然自若的陈述。

“亲爱的特罗特伍德小姐,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吗?”阿格尼斯问。

“但愿这已经足够了,孩子啊,”姨奶奶说,“如果还有更多钱财可供亏损,我敢说,事情还不至于就此结束。我毫不怀疑,贝齐还会把剩下的钱扔进去,再给故事续写一章。但是,不再有钱,所以也就没有故事了。”

开始时,阿格尼斯焦躁不安,屏气倾听。虽然她的脸色仍然不断变化着,但是呼吸自如多了。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原本就担心自己不幸的父亲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多少负有责任。姨奶奶拉起阿格尼斯的手,哈哈笑了起来。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吗?”姨奶奶重复了一声,“是啊,没错,这是全部。除了要加上一句‘后来她生活得很幸福’。或许有朝一日我要在贝齐的故事中加上这一句。对啦,阿格尼斯,你有一个聪明的脑袋,对某些事情,你也一样,特罗特,但是我不能称赞你所有时候都这样。”说到这儿,姨奶奶朝我摇了摇头,充满活力,这是她特有的样子。“该怎么办呢?那幢乡间房子算起来平均每年可以收到七十英镑租金,我想我们这个收入有保障。行啦——这就是我们的全部收入。”姨奶奶说。姨奶奶说话时有这么一种特有的风格,就像有些马本来跑得好好的,似要继续长途跋涉下去,却戛然止步了。

“还有,”姨奶奶停了片刻接着说,“还有迪克呢。他每年有可支配的收入一百英镑,当然,那笔钱必须全部用在他自己身上。尽管我是唯一欣赏他的人,但是,如果把他留下,又不把钱用在他自己身上,我宁愿打发他走人。依靠我们现有的收入,我和特罗特该怎么办最好,你有什么好建议吗,阿格尼斯?”

“我说啊,姨奶奶,”我插嘴道,“我必须有所作为!”

“去当兵,难道你是这个意思?”姨奶奶回答,一脸惊愕,“或者当水手去?我不听这个。你是要做代诉人的人。在这个家里,我们的头上可不能再遭受打击了,求求你,少爷。”

我正要解释自己并不乐意做那样的事来养家糊口,阿格尼斯突然问我我,居住公寓的租期是不是很长。

“你这话可说到点子上啦,亲爱的,”姨奶奶说,“除非有可能转租出去,否则我们至少还可以在这公寓里住上六个月,可我并不相信有那样的事发生。上一个房客死在这儿,六个人当中会有五个死在——当然——死在那个穿紫花布衣服配法兰绒衬裙的女人手上。我手上还有一点儿现钱。我同意你的看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儿住到期满,再在附近给迪克弄个床位。”

姨奶奶住在这里,会持续不断地同克鲁普太太处于游击战状态,她得忍受别扭。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她暗示这一点。但是她声称,一旦有什么不友好的苗头,她就会立刻把克鲁普太太吓得后半辈子都胆战心惊,一句话就把我这个暗示顶回来了。

“我一直在想,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说,态度犹豫迟疑,“你是不是有时间——”

“我有大把的时间,阿格尼斯。我四五点之后就闲着了,大清早也有时间。无论如何,”我说,想到自己曾经投入全部身心,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奔波在伦敦街头,往返于通向诺伍德的大路,便不自然地红了脸,“我有充裕的时间。”

“我知道,你不会嫌弃,”阿格尼斯说着,走到我跟前,轻声细语,充满了体贴关切之情,令人感受到甜蜜和希望,到现在那话语都还在我的耳畔响起,“干一个秘书的差使。”

“嫌弃,亲爱的阿格尼斯?”

“因为,”阿格尼斯接着说,“斯特朗博士已经遂了自己的心愿退休了,而且住到伦敦来了。我知道他请求爸爸帮他推荐一个秘书。你想,难道他不把自己过去的得意门生放到身边用,宁可用别的什么人不成?”

“亲爱的阿格尼斯!”我说,“没有你,我简直就一事无成!你永远是我的吉祥天使,我过去曾经对你这么说过,我从来就不认为你是别的什么。”

阿格尼斯爽朗地笑着说,有一个吉祥天使(指多拉)就足够了。然后她提醒我,博士习惯一大早和晚上待在书房里——这样一来,我的空闲时间正好同他的要求相吻合。有了自食其力的前景,我打心眼儿里高兴,而有了在我昔日老师手下工作的希望,我也同样高兴。一句话,遵照阿格尼斯的建议,我坐下来给博士写了一封信,表明我写信的目的,并约定次日上午十点去拜访他。信封上地址写的是海格特——因为他住在那儿,那可是我刻骨铭心的地方——然后亲自出去把信寄了,片刻都没有耽搁。

无论阿格尼斯出现在哪儿,哪儿就似乎因为她悄无声息的身影弥漫着某种令人舒心惬意的氛围。我返回住处时,发现姨奶奶的鸟笼已经挂了起来,那情形就像在那幢乡间小屋里长时间挂在客厅窗户边一样。我的那把安乐椅仿照姨奶奶那把更舒适的安乐椅的放法,放在敞开的窗口处。连姨奶奶带来的那道绿色扇屏也都钉在窗台上了。这一切都不动声色,似乎是自然而为,但我明白这是谁干的。我乱摆乱放、疏于整理的书籍,已经按照我昔日求学时的样子井然有序地整理好了,即便我觉得阿格尼斯在数英里之外,没有看到她脸带微笑地忙个不停,我也瞬间明白了这是谁干的。

姨奶奶对泰晤士河上的风光颇有好感(太阳照在河面上,确实很美,尽管不像乡间小屋前的大海那么壮观),但是她对伦敦的大雾不那么宽容,她说:“一切事物都撒上了胡椒面。”针对这种“胡椒面”,在我房间每一个角落里展开了一场彻底的革命,佩戈蒂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我则在一旁观望着,心里觉得,佩戈蒂虽然看上去忙个不停但少有成果,阿格尼斯不慌不忙却成效卓著。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我认为,”阿格尼斯说着,脸色变得煞白,“是我爸爸,他答应了要过来。”

我去应了门,走进来的不仅有威克菲尔德先生,还有尤赖亚·希普。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威克菲尔德先生了。听了阿格尼斯的讲述,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一定变化巨大,可他的样子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之所以感到震惊,原因并不在于他看上去老了许多岁,尽管他身上装束依旧庄重整洁,或者他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红色,或者眼睛鼓突,布满血丝,或者手上出现了神经质的颤抖,我知道原因,数年前我就看到了。不是因为他已失去了帅气的容貌,或者没了他昔日的绅士风度——因为他并没有失去这些东西——最令我惊讶的是,他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明显还在,竟然对那个奴颜媚骨、卑鄙无耻的尤赖亚·希普俯首帖耳。他们两人的关系主次颠倒,尤赖亚大权在握,威克菲尔德先生从属依附,此情此景给我带来的痛苦难以言表。即使我看到一只类人猿对一个人颐指气使,我也不会觉得比这一幕更卑劣可耻。

威克菲尔德先生似乎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进门之后不动声色地站着,垂着头,好像觉得很尴尬,但这只是片刻的情形,因为阿格尼斯温柔地对他说:“爸爸!特罗特伍德小姐在这儿,还有特罗特伍德,你都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随后他走上前,态度拘谨地把手伸向我姨奶奶,然后更加热情地同我握了握手。就在我前面停顿的那一片刻,我看见尤赖亚的脸上露出了令人讨厌的笑容。我估计阿格尼斯也看见了,因为她面对他而畏缩不前。

姨奶奶是看见了还是没有看见,如果她自己不承认,我断定,即便使用相面术也破解不了。我相信,如果她自己要保持缄默沉静,那么谁也比不上她。在这样的场合,不管她心里有什么想法,她的表情可以做到像一堵静止的墙一样。最后,她像平常那样突然打破了沉默。

“行啊,威克菲尔德!”姨奶奶说,他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看了看她,“我一直在对你女儿说来着,说我自己处理自己的钱财,处理得多么好,因为你对业务上的事情越来越生疏,所以我不能把钱托付给你了。我们在一起商量来着,进展顺利,考虑了全部情况。依我看,阿格尼斯一个人当得了你整个的事务所。”

“我人微言轻,如果允许我说一句,”尤赖亚·希普说着,扭动了一下身子,“我完全赞同贝齐·特罗特伍德小姐的看法,如果阿格尼斯小姐能够做合伙人,那是再令人高兴不过的事情了。”

“你自己是合伙人了,你知道的,”姨奶奶回答,“我看已经够满意了吧。你对自己的感觉如何,先生?”

希普先生对这个问得尤为傲慢无礼的问题感到局促不安,紧紧地抓住他手上提着的那只蓝色的包,回答感觉很好,对我姨奶奶表示了感谢,并希望她也很好。

“还有您,科波菲尔少爷——我得称,科波菲尔先生,”尤赖亚接着说,“我希望您也一切都好!即便在眼下这个情形下见到您,我仍然很高兴,科波菲尔先生。”我倒是相信他说的这话,因为他好像巴不得有眼下这个情形。“眼下的情形,并不是您的朋友希望您面对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钱并不能成就一个人,那什么——我这个人卑微低下,能力有限,真的不知道如何表达,是什么成就了一个人,”尤赖亚说着,扭动了一下身子,一副奴颜媚骨的嘴脸,“但不会是钱!”

说到此,他同我握了握手,其方式不同于平常,而是站得离我很远,就像握住水泵的手柄一样,握住我的手上下移动,显得有点儿害怕。

“您觉着我们现在看起来怎么样,科波菲尔少爷——我得说,先生?”尤赖亚谄媚地说,“您难道没有发现威克菲尔德先生容光焕发吗,先生?岁月没有给我们事务所的人带来多大变化,科波菲尔少爷,只是使卑微低下的人,也就是我母亲和我——地位得到了提升——还有,”他补充说,就像事后想起来似的,“就是使美丽可爱的人,也就是阿格尼斯,更加美丽可爱。”

他说完这句恭维话之后便不停地扭动身子,行为举止令人难以忍受,让刚才一直盯着他的姨奶奶完全失去了耐心。

“这人魔鬼附身了!”姨奶奶说着,语气严厉,“他都在干什么?别这么抽筋似的,先生!先生!”

“请您原谅,特罗特伍德小姐,”尤赖亚回答,“我知道您心里烦躁。”

“去你的,先生!”姨奶奶说,满腔怒气,“不要胡乱猜测,乱说一通,我才不是那种人呢!如果你是条鳗鱼,先生,那你就像条鳗鱼一样扭吧。如果你是个人,那就像个人的样子控制一下自己的四肢,先生!仁慈的上帝啊!”姨奶奶说着,义愤填膺,“我可不愿看到这副扭动旋转的德行,非让人精神失常不可!”

我姨奶奶的这一通怒气发泄,让希普先生感到很难堪,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姨奶奶本来就怒气未消,这样就更火上浇油了,所以,随后她在椅子上动着身子,不停地摇头,就好像要冲他猛咬或者猛扑似的。但是,尤赖亚在一旁语气温和地对我说:“我很清楚,科波菲尔少爷,虽然特罗特伍德小姐是位卓越的女士,但是脾气很急躁(确实,我觉得很荣幸认识她,那是在我做地位低下的文书的时候,那时候还不认识您呢,科波菲尔少爷),我心里有数,这再正常不过了,眼下的情形只会使她的脾气更加暴躁。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脾气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坏!我来这儿只是想说一声,面对眼下的情形,我们是不是可以做点儿什么,我母亲或者我本人,或者威克菲尔德—希普事务所,我们真的很乐意做点儿什么。我可以这样说吗?”尤赖亚一边说着,一边令人恶心地对着他的合伙人微笑。

“尤赖亚·希普,”威克菲尔德先生说着,声音单调,话是挤出来的,“在业务上很积极,特罗特伍德,他说的话,我表示赞同。你知道,我对你们一向很关心。此外,尤赖亚说的话,我表示赞同!”

“哦,受到如此信任,”尤赖亚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一条腿,面临着再次招致姨奶奶一顿谴责的危险,“这是一种多么了不起的奖赏!但是,我希望自己能够有所作为,减轻他业务上面的负担,科波菲尔少爷!”

“尤赖亚·希普让我轻松了许多,”威克菲尔德先生说着,语气还是那么单调刻板,“有这样一位合伙人,我精神上的负担就减轻了,特罗特伍德。”

我知道,是那只赤狐迫使他说了这番话,以便在我面前表明他上次对我暗示过的话是正确的,那一次弄得我一晚都没有睡觉。我现在又在希普的脸上看到了同样令人厌恶的笑容,也看到他在注视着我。

“您不准备走吗,爸爸?”阿格尼斯问,显得焦虑不安,“您不同我和特罗特伍德一块儿走回去吗?”

我相信,要不是尤赖亚抢先回答了,威克菲尔德先生一定会先看看这位大人物,然后才回答女儿的问话。

“我已经同人家约好了,”尤赖亚说,“关于业务上的事。否则,我很乐意陪同我的朋友们。不过,我把我的合伙人留下来代表事务所吧。阿格尼斯小姐,再见!再见啦,科波菲尔少爷!向贝齐·特罗特伍德小姐致以卑微的敬意。”

他说完这话便退了出去,一边还用大手送了飞吻,像个假面具似的斜睨了我们一眼。

我们坐在那儿,畅谈着我们昔日在坎特伯雷温馨快乐的日子,持续了一两个小时。威克菲尔德先生面对阿格尼斯时,很快就变得像从前的他了,尽管身上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沮丧。即便如此,他还是显得喜气洋洋,听我们回忆着昔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明显感到了快乐,他对其中许多事情记忆犹新。他说,仿佛又一次回到过去只有阿格尼斯和我陪伴他的时候。他期望着上帝永远不要让那个时候发生变化。我可以肯定,阿格尼斯平静娴雅的面容和她手的触碰,在他胳膊上产生了一种影响力,在他身上产生了奇效。

姨奶奶(这段时间里,她几乎一直跟佩戈蒂在里屋忙碌着)不打算陪我们到他们住的地方去,但是坚持要我陪同他们,所以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吃了饭。饭后,阿格尼斯像过去那样坐在他身边,给他斟酒。她给他斟多少,他就喝多少,没有再多喝——就像个孩子——夜幕降临时,我们三个人一同坐在窗户边。等到天慢慢黑下来的时候,威克菲尔德先生在一张沙发上躺下。阿格尼斯给他放好枕头,俯着身子看了他一会儿。她返回窗边时,天还不是太黑,我能够看见她的双眼噙满了晶莹的泪水。

我向上帝祈祷,永远不要让我忘记自己人生那个阶段中那位充满爱心和诚意的可爱姑娘,因为如果我忘记了,我也就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这个时候,我就更加渴望记住她!她以自己为榜样,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坚定的决心,使我的意志更加坚强,从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谦逊内敛、温柔贤淑,不会用言语对我指指点点——对我身上游离恍惚的热情和摇摆不定的目标进行引导。所以说,对于我所做的全部细微的好事、避免做的坏事,我真诚地认为,应该归功于她。

黑暗中,我们坐在窗户边,她谈到了多拉,听我称赞着多拉,她也称赞着多拉。她在多拉那个小仙女的周围投下了她自己纯洁的光辉,所以使得小仙女在我心中更弥足珍贵,更天真纯洁!哦,阿格尼斯,我少年时代的妹妹,如果当初我就知道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事,那该有多好!

我下楼后,看到街上有个乞丐。我转过头朝那扇窗户望去,心里想着阿格尼斯那双天使般恬静的眼睛。这时,乞丐喃喃的话语吓了我一大跳,像是早上姨奶奶那话的回声:

“盲目,盲目,盲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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