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浩离开的那天,赵衍也突然从洛阳消失,由单家引起的轩然大波渐渐平息,家里的生意在两位表兄与几位长辈的合作下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大街上再无人提及他们,连诽谤的声音也瞬间消声灭迹。
祝县令的衙门消停了一个冬季,春回大地的时候,他站在庭院里闭目感受暖阳,不知何时夫人悄然走近身边,她换上了新做的纱裙,发髻上的金钗在春光下闪着光。
“老爷现在一切都心满意足了?”她问。
他没有睁眼,只是微微一笑,声音干涸:“纵然官场上的一切都顺风顺水,家里的丫头可还是我的心头病。”
“你后悔了?”
“哪有什么后不后悔,当时那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现在想来,或许这也是唯一的出路。”
“是啊,你是有出路了,你可把孩子们折腾惨了。”
“你这是妇人之仁。”祝县令慢慢睁开眼睛,望着神情温柔的妻子道,“你以为我不心痛,那晚去跟书浩说明此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跟衙门里的刽子手一样可怕。不就是区区县令,芝麻绿豆大的官么,至于让孩子们忍受分别之痛吗?可是我只能这么做,说的准确点,是书浩必须这么做,如果他当时拒绝,我肯定不会反对,大不了这县令我不当了。”
“但是他没有啊。”
“是啊,他没有拒绝,他知道应该怎么做并且可以冷静应对,如今看来他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洛阳城又安静了下来,他们家的生意也步上正轨,看到这一切,我才明白过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要离开,而是为了把罪魁祸首带走,还给我们安安稳稳的生活。”
“那孩子真是深明大义,只是苦了咱们小倩,你说对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嫁个好人家重要?她自己又搞不清楚状况,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和她同龄的姑娘都有俩孩子了,她还稀里糊涂的。”
“你又想给她说媒?”
“去哪儿说呀?她都成过一次亲了,大户人家谁肯娶她?难道去做人家小妾吗?好在她和书浩没有孩子,不然咱们就准备养她一辈子吧。”
祝县令被叨叨的有点心烦,缕缕胡须不置可否的说了句差不多要去衙门了便转身离开,夫人在后面叫了几声,他充耳不闻就走了。
说来也巧,祝夫人上午还在跟老爷唠叨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下午就有小姐妹提到了此事,那人是这么说的:“你们家小倩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说实话当时你们要把他嫁到单家我就觉得十分不配,那单书浩整天在外头做生意,人多精明啊,小倩能管的住他?风流韵事什么的就别说了,成亲才半年就搞了这么大一件事出来,还把人搞疯了,最后他还休妻!真心不要脸,我为你家小倩抱不平啊!好在单书浩他自己还算聪明,离开了洛阳,否则我带姐妹冲到她家去讨公道。”姐妹们纷纷点头迎合,祝夫人尴尬的笑着喝了一口茶,这半年她们姐妹聚会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小倩前一段错误的婚姻,她也有点难为情了。
见祝夫人没接话,那女人又说:“我手里头呢,可有位年轻有为的公子,我二姨家的亲戚,比小倩大三岁,人老实巴交的,小倩肯定吃得住他,就是他已娶有一妻,小倩过去只能委屈做个二房。不过你想开了啊,做二房也比做老姑娘强!”
祝夫人微微点点头,问:“你跟人家说好了啊?”
“说好了啊,人家愿意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就看你家小倩的意思。”
“就是二房有点……”
“哟!我亲戚家在城北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小倩嫁过去不亏。还有二房怎么了?你看单书浩他娘不也是单家二房?人家生了个好儿子现在多威风?”
“这倒也是。”
她一句这倒也是便算答应了下来,这日晚膳时,祝夫人在饭桌上就把那位小姐妹说的话说了一遍,祝县令听罢默不作声的喝着汤,小倩的兄长温吞吞的接了句:“听上去还行。”嫂子抱着孩子插话:“可是二房有点亏待小妹了。”
“人家大房还没孩子,如果小倩先生了儿子,地位就不一样了。”祝夫人解释道,眼睛飘向正在吃饭的小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家人叽里呱啦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毕竟公公是县令,独生女说出去做人家二房有点难听呢。”兄长接着自个儿老婆的话说:“对对对,我妹怎么能做二房?”
祝夫人继续解释:“现在不管大房二房,谁先生了儿子就听谁的。”
兄长听了母亲的话点头应和:“娘说的也有道理。”
嫂子又道:“城北哪户人家?有头有脸到什么程度?能跟单家比?”
单家二字一出,全场安静,小倩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凶巴巴的瞥了嫂子一眼。
母亲赶紧解围:“那可能没这么厉害,总之也是大户人家,而且这位公子是家中独子,老实本分,我是没见过,听上去还挺靠谱的。”
“婆婆,我们小妹在婚姻上吃过亏,可千万别再让她被坏男人骗了!”
祝夫人面色难看的望向祝县令,见他没反应才开口:“老爷啊,你倒是说句话,这桩亲事好还是不好?”
“那个……不管怎么样,我们要慎重。”祝县令喝完最后一口汤,打算退出这场烦人的会议,祝夫人一把拉住他,道:“明天你去了衙门派人到城北调查调查这位公子,查一下放心。”
“知道了。”
“你要派人去,别忘了。”
“知道知道。”
父亲前脚刚走,小倩也起身离席,母亲幽幽的跟在她身后,到了无人的地方就喊住了她。
“小倩,刚才你都听到了,你自己怎么想?总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
她用小指指甲剔了剔牙,不以为然的问:“我这幅样子谁要?”
“不要自暴自弃,你也要为自己下半辈子考虑,听娘的,别再拖下去了。”
“拖什么呀?我到底怎么了?我现在每天去琴坊绣坊国学堂,晚上还去舞坊练舞,生活充实的不得了,不想把自己变成像嫂子这样成日就知道相夫教子的苦命女人!”
母亲为难一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女人不就是相夫教子么,你看娘也是这么过来的。”
“别拿我跟你们比,我一天吃八碗饭你们行吗?不会有人要我的,你们如果嫌我在家碍事,那我搬出去就是了,眼不见为净。”
“说的什么傻话,你搬去哪里?”
“我爱去哪就去哪,反正就是不嫁!”
她那副样子让祝夫人万分着急,又不敢对她发火,只好轻声试探:“小倩,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书浩?你老实告诉娘。”
她心头一紧,停下脚步,没有回答。
“想也正常,书浩那孩子确实是好,娘也很喜欢他啊,可是你们没有缘分,你就看开了吧,说不定他在京城都已经娶妻生子了。”
“才不会。”她咬着嘴唇,有点想哭。
“把他忘了吧,好吗?”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娘,当初你们也没问过我,就把我嫁给他,现在又要把我嫁到什么地方?你们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我愿不愿意,就因为我是一盆祸水,你们就那么想把我泼出去吗?”
娘也泛起了泪花,拉着她的手解释:“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什么商量,你已经决定了,现在只是告知我,我只要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做就是了。难道不是吗?”
“爹娘都是为你好,你怎么不懂?”
“好啊!你们为我好,除非世上有第二个单书浩,那我就嫁。”说完,她忍着眼泪冲回房间,趴在床上呜呜抽泣,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块洗的干干净净的黑布擦眼泪,脑海中浮现起当初自己刚从无影那里得到这块黑布时整天戴在手上的情景,书浩叫她别这样跟个寡妇似的,如今他远走他乡,她真就像个守活寡的一样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后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隔日早晨,天气越来越暖,心却留在他离开时的那场风雪里不曾醒来。
他走以后就真的没有回来,哪怕回来过春节和元宵也好,他都没有,就如此毅然决然一走了之,叫人苦等。只有开始几个月收到过白一成寄来的信,说他们到了京城,一切安好。后来就断了联系。
她也试图去他的店里打听过他的下落,可是店里的伙计都一问三不知,似乎根本就没给家里或者店里写过信,如此清冷的作风真的挺像他。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仿佛回到成亲以前在娘家的日子,唯独变化的是她爱上了他曾让她学的那些东西,好像只有在看书写字、练舞刺绣的时候,才与他无限靠近。
半年来的生活平淡如水,就连父亲偶尔也会唏嘘:没有了无影的洛阳,太平盛世也变得如此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