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两个时代对性的认识是极不相同的。在唐时,性是生命力的象征,是人健康的动力,是整个社会弥漫着的一种浪漫之气。那时,人们对性的认识与性的本体相去不远。而到了明清时期,人们对性是蔑视的,但这种蔑视又往往限于理性上,口头上。生命的冲动是难以抑制的,于是,便有人反抗了。李贽和冯梦龙是两个首先对礼不满的人,最为不满的是《金瓶梅》的作者。有人称《红楼梦》是一部意淫的小说,这是有道理的。实际上,整个明清时期的男人都有一种意淫的风气。产生这种变态心理的原因主要是对本性的压抑。现在有人说,意淫是性爱的最高层次。这种说法有待于进一步论证,但依我看,这是一种变态。人虽有想象,但总是想将这想象变成现实,现实的性才是完美的性。
另一方面,这些性文化都是在暗中流行,就像今天的妓女一样。越是这样,实际上越是充满了色情。色情是一种感觉,与开放是两回事。但情色带有一种审美,一种富有生命力的审美。现今流行的古时候的色情文化大多是明清时期留下来的。当然,那时候海上丝路文明开启,日本的色情文化对国人的影响也是明清色情文化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说唐时的情色文化可以用多彩来形容的话,那么,宋明清时期则可以用青色(青楼女子便是暗示)来形容,而20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情色文化可以用红色来代表。世纪初开始的女子运动首先是革除女子缠足的色情传统,然后便是自由恋爱,再后来是消除妓女,提倡妇女解放。新中国建立后,女子的地位是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但性的压抑却也是空前的。女子大多是为革命而献身的,而不是爱情,更不是性。过分的压抑导致的便是色情的产生。再加上欧美流行的“性革命”的冲击,中国的改革开放在生活上首先迎来了这场“性革命”。
依我来看,虽然今天的社会是一个色情业处处可见的社会,但人们对性仍然抱着一种保守的态度,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仍然是性文盲。不过,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大概谁都已经感觉得到,一个新的时代正在被性改变着。性,已经成为今天社会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关键词。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到来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学学西方的哲学,对这个原罪进行一次彻底地深思呢?
7.中国人的道德悲剧
近来,国内发生了两件与道德有关的事件,一件是山东阳谷等两县以《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为主题而进行的旅游开发,一件是一个名叫陈岚的作家称“女性在强奸过程中冒死反抗是人类的耻辱”。两件事情的升级道破了中国人的道德迷失与道德空白。
为什么这两事与道德有关?这是人们讨论西门庆、潘金莲案时的焦点,也是陈岚为自己的言论辩驳时的关键。凡是支持西门庆与陈岚者皆认为性与道德无关,而反驳者却总是拿道德来“压”他们,“恐吓”他们。
需要讲清楚的几个关键问题是:道德是怎么来的?道德究竟与性是什么关系?道德与生命又是什么关系?
实际上它们也可以是一个问题,即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在对人类的家庭史缺乏了解的时代,是一个神学时代。在西方以达尔文为界线,在中国以“五四”为界线。在西方的神学时代,人们都以为,道德、法律都是神的意志,上帝的旨意。苏格拉底在解释为什么会以道德为原则时说:“是神让我如此。”他并不讲其他的道理。此后的很多哲学家如柏拉图、康德等,最终都会以上帝为依靠,因为所有的道德的起源与终结都是上帝。达尔文和尼采出现后,上帝死了,道德的起源忽然成了问题。存在主义便是在这个基础上来解释生存之悲剧的。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说,让我们忘记神的惩罚吧,就让每天搬石头当成我们人类存在的意义与价值。道德在这时候虚无了。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大师给我们讲清楚人类的道德起源问题。
中国也如此。在孔子、孟子,旬子与老庄时代,有关道德的问题就出现了。儒家总是以人性论的形式来谈论道德,形成了一套道德体系,这就是礼;老庄则以道来代替道德,形同虚无,实际上仍然以自然为道德,但这就不能不谈到儒家所一直谈的自然的人性。后期儒家以“天”来代替上帝,对道德神圣化、宗教化。“五四”以来,道德与礼成了同义词,并与虚伪、伪道士同义,从此,中国人大谈道德的时代过去。
不知从何时起,从一些作家开始,有一种“性与道德无关”的论调,这种观念越来越盛行。试问性是什么?道德又是什么?性与道德真的无关吗?
笔者给大学生讲了整整一年性文化课,一直为性道德困惑不已。对人类的过去和现在,我们无法将其用统一的道德来要求。它说明神学时代的道德体系已经完全崩溃,已经无法解释越来越多的科学考古和新生问题。他们会问:到底我们为什么结婚?离婚率高真的能代表社会的文明程度吗?女人到底为什么要被处女膜统治?这有什么道理吗?为什么会有今天的两性关系?一夫一妻制符合人性吗?等等。
所有的问题都最终牵涉到一个核心问题:道德。这就是人类的本质问题,人类为什么需要道德?没有道德,人类会怎么样?
如果不是讲人类的家庭史和两性关系史,我真的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也根本不可能解决我自身的很多迷惑,但在讲解这段历史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一个秘密:人类的道德与性有着本质的联系,可以说,道德是从性产生的。为什么我们把道德与伦理联系在一起?为什么在《圣经》中会说,人类窥见性就犯了错,就产生了原罪?原来都是因为性。性在伦理道德中是个核心问题。
循着这样一个脉络,我终于发现了人类道德的源头。它就是我最近正在写的《道德的起源》一书。我把这本书的部分内容讲给我的学生听,他们闻所未闻,有些惊讶,再加上听说是我独创,有些不相信。但是,他们信服我讲的“文明史就是性史”这样一个基本的理念。在这种历史的讲述中,我不仅给他们回答了所有有关性与道德的难题,还解决了我自身的很多问题。
由于篇幅的原因,我无法在这里展开来讲。我只能这样来说明性与道德的关系:道德最早是来分配性关系的,后来随着社会化而社会化。人类没有神学的道德,就必须要以历史的方式来重新构建道德的大厦。道德虽然有对人性的禁锢,但道德总体上代表了人类文明的程度。道德的完满代表了人类追求的终极、崇高,代表了人性的方向,相反,道德的虚无与低级代表了人类人性的虚无与低级。动物虽然也有一定的自然道德,但它是一种低级的道德。神学时代的所有哲学与宗教,都证明了一个真理:道德代表了人类的善,宗教就是善的化身,相反,欲望与虚无代表了恶。
在今天,不仅仅善需要我们重新去认识和建构,而且恶也需要清理。有些人把善与恶混为一谈,认为这就是人性。这是一种混乱。什么是真正的乱世?是道德的混乱。因为失德,人心才向恶的方面移动,最终便走向恶的最终阶段:战争、瘟疫、仇杀等,以此来消灭生命口。
为何《金瓶梅》只能称为一部奇书,也可以称得上是“伟大的写实”(我对这一句评价总是存有疑惑),却不能称为名著或伟大的小说?是因为它通篇描写的都是恶,几乎没有善。有人说它是“劝世的小说”,是的,从开头和结尾,的确有劝世的痕迹,但是,掩不住的是对恶的细数与挖掘。对于中国的文学来说,从来没有这样一部字字都写恶的小说,也从来没有一部小说以“恶人一为主要人物来描写。”这在人类文学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从这一点来说,它简直可以称得上“伟大”。小说的性描写是吸引人的核心内容,但事实上,性描写也只是占到两三万字。除了这些外,小说在细说什么呢?就是这三个字:“为了性”。小说里面少有几个正面人物,如武松,如几个所谓的清官,他们也都是被仇恨、野蛮(武松)、利益(清官们)所左右,人性在本质上似乎都是恶的,也无法向善进发。
认为是描写了性而将《金瓶梅》作为禁书简直是大错特错,如果真是这样,应该解禁,但事实上,它是一部描写恶的小说。即使如此,也应该解禁,让人们来认识它。恶是认识善的最好的对象。没有了恶,我们怎么去辨别善呢?也许问题的焦点在于,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不能合上,潘多拉就将危害人间。这是禁的原则之一。
现在让我们来认识西门庆、潘金莲是否可以成为旅游开发的主题这一现象吧。很显然,小说是在描写恶,我认为应该解禁,让人们来认识善。那么,西门庆和潘金莲也可以成为旅游开发的主题,这就是对恶的开发——等一下,恶能够开发吗?回答是可以的,但是它的前题是要人们以此来认识善,而不是随从恶。
现在的问题是,开发者与《金瓶梅》的作者一样,都是只顾描写和开发恶,却几乎忘记了善的存在,甚至可以说,在他们的心中,善只是一种伪善的道德,而恶才是人性的根本。这就是开发的绝对失败,因为它成了恶的一种宣扬。人们看到的是不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被游客鞭答,责骂,恰恰相反,人们觉得亲近,都想与“他们”照相、留影。这便是结果。
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想,西门庆和潘金莲是一种负面道德,即恶的形象出现在游客面前,能够唤起人们对善的理解和认同,那么,这种开发应该是成功的。
与这一旅游开发事件相近的是,陈岚所要陈述的是一个恶与虚无的道德事件。作为“恶与虚无”的代表者陈岚让我们思考的是一个善与真实的问题。这就是什么才是善与恶?什么才是真实与虚无?生命与价值的关系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本质关系?人类的尊严,荣誉、牺牲、宽容等等这些正面价值如何存在?还能存在吗?
实际上,陈岚的出现是必然的,就如同人们必然要开发西门庆潘金莲这样一些旅游主题一样,人们对恶的认同和对人性的错觉以及对道德的虚无体验已经达到极点。这是社会的悲剧。
陈岚问我们:生命与尊严谁更重要?她还问,那些被强奸了的人就没有尊严了吗?从心理学的浅层次上来回答是必然的。那些被强奸了的人必然地丧失了一种作为人的尊严,在道德卜。必然是有损失的,心理上也必然是有影响的,除非她早已认同强奸没什么——但这是在道德上先天或后天缺失而造成的。人类的文明史早已为我们树立了一种善的价值,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资源,倘若失去了这一精神资源,人类无疑又回到了骨肉相奸、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
陈岚实际上还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对于生命来说,善、尊严、荣誉、真实、牺牲、爱、宽容等这样一些正面价值或强暴、仇恨、贪婪、恶等这样一些负面价值都是可有可无的,它们是生命的派生物。对于生命本身来说,除了生命,可以说没有什么是珍贵的。它如同是说,只要活着,无论行善与行恶是一样的。这便是西门庆与潘金莲的生活和生命观。
但事实上,对于西门庆与潘金莲来说,恶是他们生命的本质。他们的生命里面如果没有这些恶的生活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也就是说,生活本质上就是一种善与恶的行进,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没有善与恶的选择,但仍然是有善恶区别的。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每一步都在选择,此选择便是对善与恶的选择。西门庆为是否杀武大还犹豫过,但潘金莲一意要杀武大。西门庆虽然偷了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早已犯下恶行,但在花子虚缠上官司时,还没有想过要杀花子虚而霸占他老婆,可是,李瓶儿不然,她是决计要除掉花子虚,嫁与西门庆。即使在这些恶人身上,他们也并非只选择恶,他们仍然想到的是自己的尊严与自由。潘金莲被武大占有,明明不配,却得空守,于是她便想到了自由,这就是与武松结怨而与西门庆结缘的因素。当她被西门庆其他小妾欺负时,仍然要反抗,并仇恨,甚至想整死对方。恶人也有对尊严的维护,何况对善与尊严还有道德认同的人类呢?
人类永远的一个主题便是对自由、尊严、平等的追求,这就是生命的本质。生命的本质并非仅指肉体的存在。动物在遭到强暴时还知道反抗,何况人乎?
我不知道陈岚为什么要用“面对强奸,冒死反抗是人类的耻辱”这样一个命题,因为耻辱本质就是一种道德。在这里,她用了一个很大的基数——“人类”。其实,在她的命题背后,隐藏着的是她对人类历史的虚无的认识与理解,是对人类道德与生存的虚无体验。人类有正负两种道德存在,只不过孰重孰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