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道,渝州地界,渝州城官道。
虽然已近日暮时分,但官道上还能见到三五一群的人来来往往,他们有的是其他州府来渝州城贩卖货物的客商,有的是押镖走货的镖师,还有的是城郊农户,在渝州城里卖完一天的菜,挑着担子往城外走去。
丁权便是来往众人之一。他身材魁梧,面带煞气,此刻正押着泰州府杨记珠宝行的一车货物,坐在车头,哼着小曲儿,往渝州城方向行去。说起来这丁权本是神州东滨泰州府泰来镖局的一名小镖师,去岁因押过一趟大镖,途中凭一人之力连挫劫道贼人十余人,被泰来镖局的总镖头擢升为镖头。此次杨记珠宝行这一单,也是他成为镖头以来的第一单。
说起来,眼见已十二月已过了一半,如今泰州那边已然是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然而渝州这边除了风冷了点,入眼尽是盎然绿色,倒教丁权有些羡慕这边的人。
“不过这蜀地也是,这几日明明白天日头正好,夜间冷雨倒是说下就下,也不知是什么鬼天气。”没由来地抱怨了一句,他又开始哼起家乡小曲来。
不一会,前方有马蹄声起,只见一人一骑朝这处奔来,丁权定睛看清来人,站起笑着招呼道:“三儿,回来了?前面情况怎么样?”
那叫三儿的探路镖师勒缰行礼道:“头儿,咱们得赶快些了,今日渝州城不知为何,过了申时就要关城门了。”
“什么?”丁权牛眼瞪得老大,道:“直娘贼!不是说渝州城关门时间是酉时么,今日为何这么早城门就要关?”
三儿一脸委屈道:“头儿,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回来的时候问了些人,都说最近渝州城不太平,故这几日都在日暮前就关城门了。”
丁权哼道:“鬼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有个屁的不太平,怕又是那些官儿要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本来算好时间今日可以进城,眼看着还有二三十里地,咱们大车载的也都是些精贵物件儿,颠簸不得,行到渝州城下再怎么也要酉初。得,今个儿啊,大伙又得露宿在外了。”
三儿一脸陪笑道:“头儿,咱们这些时日大多数时间不都这么过来的么,再露宿一个晚上有什么打紧的?”
丁权啐道:“你懂个屁!咱们走镖的,当然是越快能把货物送到越好,免得节外生枝。今日咱们如能进得渝州城中,就能尽早将货物交割,我心里也要踏实些。”
三儿道:“头儿,别瞎担心了,你看我们一路从泰州走到渝州,还不是顺风顺水的?你看,明日一早,城门一开,我们就能进城交割货物了。而且这里靠近渝州城,断不可能有贼子宵小敢在此猖狂。您老啊,就放心罢。”
丁权摆了摆手,道:“别整那些没用的,我跟你小子说,干咱们这行的,一天不把货物送到,都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三儿,前面找个隐蔽点的林子,一会把车驶进去,今晚我亲自值夜。”
三儿一抱拳,领命而去。看着那绝尘马蹄,丁权喃喃道:“老天保佑,这最后一晚,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隆冬时节,昼短夜长,再加上云层浓厚,刚过了戌时,便已伸手不见五指。丁权一行八人早早便寻到一处密林,开始生火休憩,煮饭喂马。
看着火堆旁端着碗,心事重重的丁权,三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头儿,怎么,想嫂子啦?”
丁权喝了一口碗中热汤,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一趟镖下来两三个月,虽说挣得不菲,但也算是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干活。孩儿他娘早就劝我莫干这个,但你说我这副身手,脑子也不灵光,除了这个还能干啥?”
三儿在他旁边坐下,道:“头儿,那你怎么想的?”
丁权看着“劈啪”作响的火焰,道:“我想,待这趟镖走完,就在泰州左近置两亩薄田,陪老婆孩子去。日子过得可能清苦了点,但也好过这拿命换钱的活计。”
三儿有些吃惊道:“头儿,你不是刚升为镖头么,这么快就准备隐退江湖了?”
丁权轻哼了一声道:“那些啊,都是虚的,只有家人才是切切实实的。”
三儿往火堆里扔了一根树枝,道:“头儿,有时咱真是羡慕你,有个温柔贤惠的嫂子,又有一儿一女,嘿,换作我,肯定天天在家陪着老婆孩子,脑子被驴踢了才做走镖这行当。”
丁权对着三儿脑袋就是一巴掌,笑骂道:“你小子说谁脑袋被驴踢了?”
三儿摸了摸头,笑道:“嗨,不就是一说嘛。”遂看着黑黢黢的天,叹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啊,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丁权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一阵风吹了过来。他立马弹起,抓过身旁佩刀,死死盯着风吹来的方向。其他几人也迅速抽出随身武器,死死看着那方。
他们都嗅到了,那风中传来的气息,这是他们这种跑江湖的汉子最熟悉,又最害怕的气息。
血腥气。
丁权暂且按住了狂跳不止的心,朝那处朗声道:“不知是哪位好汉在此,还请现身一见,兄弟定当好好招呼。”
一声喊罢,腥风忽止。然而丁权等人并未掉以轻心,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正主就要现身了。
果然,只见那处亮起了两点烛火,就似两人打着灯笼,缓缓而来。不过奇怪的是,火烛本是暖红色,而这两点火光却是惨绿色,让人观之心悸。
丁权一行人以扇形阵势站开,凝神屏息,只待那“烛火”出现,丁权一声令下便能合而围之,就算来人武功再厉害,众人依阵也能抵挡。
不过,当那两点“烛火”行到近前,在那堆篝火的照耀下显出形状,丁权他们便知,今晚大家多半都要交待到这里了。
那是一个骷髅头,一个巨大的,眼窝处跳动着惨绿色冥火的,骷髅头。
“当啷!”一声,一个年轻的镖师的佩刀掉落在了地上,随即,他似发了疯似的,抱头朝后跑去,边跑边叫:“啊——鬼啊,不要过来,我不想死,不要过来——”
丁权虽然也是恐惧到了极点,但镖头的直觉告诉他若是逃跑,势必死得更快,他不禁大喝到:“老八,回来!”但那人心神大骇,如何还肯听他话?便见骷髅头下颚关节“咔咔”作响,一阵黑烟倏地从骷髅头嘴里迸出,朝那人卷去。那人饶是身强力壮,腿功了得,又如何能跑过这诡异黑烟?一息之间,黑烟便追到那人,将他包裹在内,丁权他们甚至没有听到呼喝惨叫之声,就见黑烟裹着那人,送进骷髅头的口中,眼见是活不了了。
而那骷髅头眼中绿色冥火,随着吞噬这人后,颜色竟精纯了几分。
丁权死死盯着这巨大的骷髅头,拿刀的右手手颤抖不已,他用左手把右手按住,恨声到:“阁下是谁,为何不由分说杀我兄弟?若要为财,这车珠宝阁下拿去便是,只求不要再害我兄弟性命!”
话音刚落,就闻得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怪笑道:“珠宝?呵呵呵呵,我还真看不上。世间珠宝,只要我想要,焉有不能得的?我今日想要的,很是简单。”
只见不知何时,骷髅头顶立了一人,身穿黑袍,面覆黑纱,手拿一枚红色如意,发出淡淡红色流光,多半就是此物在操纵着这骷髅头。
他看着下面如蝼蚁般的凡人,冰冷的眸子里尽显狠厉之色:“便是各位的精血,来炼制我的这柄‘血如意’!”
说罢,将那“血如意”一挥,又一道黑烟从骷髅头嘴里飘出,径直朝着丁权而去!
而丁权眼见黑烟席卷而来,竟没有半分反抗之心。试想那修行之人,岂是凡人能抵挡的?心思闪念间,他又忆起了他的妻子儿女,仿佛就在眼前,笑着朝着他呼喊招手。丁权在这生死之间,竟面带笑容,道:“清娘,孩子们,爹来世再陪你们!”眼睛一闭,静待黑烟袭来。但片刻之后,却是另一惊呼响起,他睁眼一看,只见三儿竟冲到自己身前,替他挡住了这黑烟,黑烟甫一接触到三儿,便裹挟着他朝骷髅嘴里拖去。
丁权见此,睚眦欲裂,大吼道:“三儿!”三儿虽被黑烟裹着,但决然声音却从中传来:“头……头儿,你还有妻子……儿女……一定要活着回去……记得……”话还未说完,便被骷髅头所吞噬。
“三儿……”丁权虎目含泪,半跪在地,声音嘶哑,低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其余六人见此,无不动容,都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但眼前这实力差距,就算拼死,就真的能一搏么?
黑袍人又阴恻恻笑了两声,道:“这人倒是有点血性,却不知今晚你们都得死在这里,或早或晚,拼死为你挡下一记,又有何意义?”
丁权拄刀站起,双目赤红,沉声怒道:“直娘贼!三儿一心赤诚,光明磊落,虽一身功夫,但从不恃强凌弱,心性比起你这老怪物,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黑袍人却不以为忤,淡然道:“我从未说我有这么好的品性,只是觉得此人太过愚蠢而已。罢了,看你们都是有血性的汉子,我就发发慈悲,给你们个痛快罢。”一语说罢,骷髅头眼中绿光大盛,口中飘出的黑烟有如实质,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幕天席地朝着这几人袭来。
就在这时,忽有狂风大作,一道巨大的白色风墙从天而降,挡在了那六人面前,黑烟“轰”地一声撞在风墙上,任凭黑袍人如何催动,再无法前进半分。
黑袍人心中一惊,心悸此人高深修为,区区一道风墙就挡住了自己的杀招。他不敢托大,仰头道:“不知是哪位道友至此,坏了袁某的要事,还请过来一叙。”
就闻得一阵爽朗的笑声响彻半空:“袁老魔,我说你也忒怂了罢?见正道中人打不过,便来打这些凡人的主意。你可知滥杀凡人是连你们魔道中人都不齿的事情,难道你就不怕以后神州再无你的容身之地?”
黑袍人哼道:“我血玉骷髅袁洪自打出生,就不知道什么叫怕。你也莫要拿话激我,识相的,就现身一见,鬼鬼祟祟地算什么好汉!”
“着哇!你袁老魔也知道鬼鬼祟祟地不受人待见,那为何昨日还躲在暗处,想害我师弟?”说罢,就有一青衣少年从丁权他们身后缓步而来。他面如冠玉,身材颀长,一把长剑负在背后,甫一看去,竟有翩翩公子之相,只是他双眼呈琥珀之色,似又有些胡人血统。
丁权见来人气宇轩昂,卓尔不凡,定是正道俊彦,赶紧跪下行礼道:“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公子大恩,丁权不敢相忘!”其余五人也纷纷半跪见礼。
青衣少年扶起丁权道:“大叔不必如此,也怪我道法不精,追慢了些,不然也不会害得此魔伤了你们镖师性命。”
丁权闻此,又想到方才三儿行慷慨之义,替自己挡住黑烟,不禁又是眼角含泪,声音也哽咽道:“公子……还望公子剑诛此魔,替三儿报仇!”
青衣少年点了点头,道:“大叔还请带着你们的人退到一边,刀剑无眼,一会怕伤着你们。”
却说骷髅头上立着的黑袍人,也就是‘血玉骷髅’袁洪一见来人,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轻蔑地说道:“我还当是太虚门那些老不死的,原来是个小子。嘿嘿,你师门可有跟你说过,在神州大地上遇到一个叫‘血玉骷髅’的人,要躲着点走?”
青衣少年装作沉思了一会,道:“如此说来,师父确实提过……”
袁洪得意一笑,正待说话,却听青衣少年说道:“师父是说过,神州有个什么叫……‘血红狗头’的人,一旦遇见,便要打断他的狗腿,锤爆他的狗头!”
袁洪目中凶光大盛,咬牙道:“找死!”血如意一挥,巨大骷髅双目绿光惨然而焚,一溜冥火激射而出,撞在风墙之上,一时之间“噼啪”声不绝于耳。而那风墙经无数冥火侵蚀,也渐渐式微,随着最后一溜冥火的袭来,轰然而散。不过青衣少年并无慌张神色,反手拔出仙剑,剑锋直指袁洪,道:“袁老魔,昨日你在渝州城左近欲劫我师弟,行吸其精血这不轨之事,今日又连伤凡人性命以炼其法宝。我太虚门灵阳真人门下三弟子江云皓,就要替天行道,将你斩于剑下!”
说罢,江云皓左手拈诀,右手挥剑,剑歌轻唱,赫然是《剑临太虚·水润篇》中的“大江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