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谷,乃是五泉山脉最南的一处禁地,由舞鹤泉弟子巡查看管。
虽然谷口有四凶法阵镇守,常人无法进入,但一旦机缘巧合进入谷中,便能看到一派盎然景象:琪花瑶草在这谷中再是平常不过,五泉山脉乃至整个神州都难得一见的珍禽异兽在这里更是随处可见。且不说鱼若空游的碧潭就有好几处,其谷有飞湍瀑流,砯崖转石;有深涧雾霭,奇峰霞烟;更有山岩耸秀,密林幽然。此前江云皓还以为天罚谷真如其名,乃是一处蛮荒死地,但看到谷中千岩竞秀,浮岚暖翠,也不禁目酣神醉,沉浸在这软水温山之中。
走在前面的夏初雨见江云皓脚步放缓,还道他伤口未愈,温言道:“江师兄若身子乏了,就暂且歇一歇罢。”
想着夏初雨这么短短几天救了自己两次,江云皓实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孱弱模样,便是伤口确实有些隐隐作痛,兀自强撑着笑道:“无妨,只是师兄我一时兴起,想来谷中走走。不成想扰了夏师妹清修,心里颇过意不去。”
夏初雨浅笑道:“我早几日便来到着山谷,路途自是比江师兄熟稔一些。而谷中虽然这几日还未见什么鬼魅妖邪,不过万一遇到了,也好有个照应。”
江云皓知道夏初雨见自己浑身是伤,怕出意外才在自己提出想在谷中走走时,说要陪同一起。为免夏初雨担心,江云皓指着前面的小潭道:“那便在潭边树下休息一下罢。”
夏初雨自然没有异议,两人走了一阵,便来到了小潭边。
江云皓扫了一眼四周,只见此处潭水清冽,绿草茵茵,更妙的是,水潭旁一棵老树歪着脖子立在那里,枝条低垂,荡在水中,不时有好鸟飞落,潭水便激起一圈圈涟漪。
待二人倚着老树坐下,江云皓似是不经意说道:“在四凶法阵中,我命悬一线,还要多谢夏师妹出手相救。”
夏初雨微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师兄不用再道谢了。其实师兄不辞劳苦,排除万难,来见师妹,师妹亦铭感五内。”
江云皓见话烘托得差不多了,便打了个哈哈,道:“我当时在法阵内身上多处受伤,幸好未伤及要害。你说这梼杌倒也有些手巧,明明是凶兽,偏还能将药膏准确抹在我每个伤口上……”说罢偷眼向夏初雨瞧去,只盼她附和承认是梼杌所为,那自己也可断了这绮念。
但夏初雨却俏脸瞬间变得绯红,声如蚊蚋道:“江师兄,其实……你身上的药膏,是我上的。”
江云皓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要知道女儿家最重名声,何况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授受不亲了,虽然事出有因,但夏初雨待己如此,怎令他不心如波澜,思绪万千?
夏初雨看出了江云皓所想,笑了笑道:“江师兄,我二人都是修行之人,本就不该囿于那些男女大防的尘世规矩,你说呢?”
经夏初雨这么一说,江云皓也觉得修道之人虽然不像空相禅寺那些僧人要禁七情六欲,但若太在意尘世规矩,事事掣肘,对于修道之人需要的洒脱心性也有些不利。于是他摇了摇头,放下了那些无谓的想法,问道:“夏师妹口渴么?”
夏初雨将沁兰剑放在草地上,道:“江师兄为何有此一问?”
江云皓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师妹看这是什么!”遂变戏法似的摸出几枚朱果,摊在手心中。
“这……便不是我们那日进山,江师兄寻得的朱果么?这是哪里得来的?”
“正是此物。回到映月泉后,我专门在师父的书房里查了一番,原来此果名叫‘天仙颜’。方才夏师妹清除一处荆棘时,我见路旁竟有此果,便采了些来。”
“天仙颜?”
“不错。书上所载,此果外表白里透红,又有生津止渴,宁心静气之效,不正像那玄天仙子,有艳逸瑰姿,又兼宁人心神之能么?”
夏初雨哂然一笑道:“这名儿倒有些应景。天仙颜,你如此一说,我便觉此果有些意思了。”
见伊人盈盈笑意,江云皓顿感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心中更是波澜滔天:这“天仙颜”哪里是说的这果子,该说的是夏师妹才是。
夏初雨哪知身旁少年弯弯绕绕的肠子,伸出纤纤柔荑,捻了一颗天仙颜放入檀口,便觉果香在口中四溢,甘味在齿间流连,她阖上杏眸,享受着果子带来的美味,说道:“为何在那日,不觉这果子如此香甜可口?”
江云皓笑道:“此时彼刻,心境不同,食物味道也不尽相同。如今夏师妹烦恼皆消,心无旁骛,自然便尝到了果子香甜。”说罢也扔了一颗天仙颜在嘴里。
不过夏初雨却神色一黯,低头自语道:“果真是烦恼皆消么……
江云皓见夏初雨樱唇微动,道:“夏师妹在说什么?”
夏初雨略略收拾了下心情,对江云皓道:“没什么,没……嗯?江师兄,你的脸为何如此之红?”
江云皓奇道:“啊?脸红?”伸手摸了摸脸,果然滚烫,而且头也开始晕了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忽然惊问道:“夏师妹,我身上所涂药膏,是用什么制的?”
夏初雨心思玲珑,也知他有此问,必有所指,急忙道:“用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凝血草’,这草乃是凝血固元的妙药,没有毒性啊。”
江云皓愈感头晕,还是强撑着道:“不对……夏师妹,这……这药膏里,可有……有一味‘天寻子’?”
夏初雨省道:“确实有,这药能麻醉止痛,所以我也加了少许。”
江云皓现在感觉天旋地转,但为免夏初雨担心,还是断断续续道:“对……这便对了。书中记载,天寻子本……有麻醉之功效,若有……天仙颜激发,功效……功效倍增,不亚于……连饮十坛老……酒……不必……夏师妹不必担心,我睡会……便……好……”吃力说完这句,便身子一歪,倒地睡死了过去。
而方才担心不已的夏初雨,听见江云皓轻微鼾声响起,才渐渐放下心来,静静看着这双颊通红的熟睡少年,心里又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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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凉风拂来,江云皓幽幽醒了过来。
首先入眼的,乃是昊天之上,一轮明月。
清幽冷寂,光华如水。
再次入眼的,是近在咫尺的浅绿色衣袖,江云皓甚至能看见衣袖上丝线的纹理。而同时,一股淡淡的盈袖暗香,也撩动着自己的鼻尖。
更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种柔软、缠绵、又温润的感觉,从头下传来。
许是太不敢相信,江云皓愣是足足反应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确实枕在了夏初雨的腿上!
“江师兄,你醒了?”少女话语,好似从天边飘来。只是这一次,她的语气中丝毫不觉冷淡,倒有一丝丝悱然。
江云皓蓦然坐直了身子,冷汗涔涔而下,俯首低眉道:“那个……方才因为吃了天仙颜,再加上天寻子催化药力……唉……”江云皓只怪自己下午为何要贪嘴吃那天仙颜,现在竟做出对佳人如此唐突之事,不仅如此,还笨嘴拙腮,便连些解释话语,也说不囫囵。
但他在慌乱之中,却不曾发现此处早已不是那处小潭,若非如此,自己又怎会无缘无故枕在夏初雨腿上?
他越想越觉得对夏初雨不住,翻身单膝跪地,抱拳道:“夏师妹,师兄也是一时不慎,才行了这不端之举。夏师妹尽管打骂,便是要师兄以命请罪,师兄也甘之如饴!”
被江云皓这一大通抢白,夏初雨竟有些不知所措,略略反应了一下,才知眼前这位少年,竟自觉冒犯了自己,甘愿以死抵罪。
微微笑了笑,夏初雨说道:“师妹姿色就如此不堪么,让江师兄宁死也不肯负责?”
江云皓连忙道:“啊,不是不是,师妹花颜月貌,仙姿玉色,师兄又怎敢轻言师妹容貌。”
夏初雨远眺明月,道:“人之皮相,最为无用,就算是倾城之姿,百年之后,不过是枯骨一堆,到头来什么都未留下……
“所以师妹我最不在意的,便是这副容貌。方才不过是与江师兄说笑而已,师兄莫怪。”
江云皓“哦”了一声,低声道:“那……我该如何负责?”
夏初雨拍了拍身旁的草地,道:“坐。”
江云皓依言坐下,不过却离了夏初雨有两寸的距离。
他刚一坐下,便奇道:“咦?这里是……”原来方才慌乱之中没有发现,现在心情略微平复,他才看见这里并非下午所在的那处小潭,而是在山顶之上。
夏初雨道:“这里就是我说的那处崖顶。江师兄你看前方,可有一块巨石?”
江云皓看去,确有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夏初雨道:“相传我太虚门第三代掌门九方真人就是在这块巨石上面壁打坐,十年磨剑,方显锋芒。”
江云皓叹道:“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如今人世间沧海桑田,也唯有这巨石亘古不变,卧看日升月落,天道循环。”
夏初雨却是“噗嗤”掩嘴笑了一下,道:“江师兄这句话,还颇为押韵。”
江云皓瞪着眼睛问:“有吗?”自己又默默念了一遍,也发现自己刚刚那句有感而发的话,确实挺押韵的,不禁也笑了起来。
一时之间,少年少女的爽朗笑声,回荡在这空寂的幽谷之中。
笑声渐歇,夏初雨以手支颐,道:“自打六岁那年,我便从未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夏师妹六岁那年,可发生过什么事么?”
“唉……些许往事,不提也罢。也是六岁那年,我便在这太虚门中,认识了一个人。想那时,师父让我见过这位师兄时,我还在懵懂之中,只是觉得这个男孩,看起来有些面善。”
原来自己不是做梦,当年在玲珑湖畔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果真就是夏初雨!不过令江云皓奇怪的是,为何从那以后,自己就从未见过夏初雨,而爹也从未提起过她了?
夏初雨继续沉浸在回忆之中。
“师父说,这是他家的野小子,虽然才七岁,便已用了仅仅三个月的时间突破了‘一元境’,迈进了‘三才境’的大门,若换做旁人,非一年不可。
“从那以后,我便暗下决心,师父的孩子能做到的,我也要做到。不过就算我再如何努力,也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才窥得‘三才境’的门径。
“我道那男孩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修行捷径,便不时央着师父带我看那男孩是如何修炼的。虽然师父不让我在人前出现,但每次我求他,他都会御剑带我到映月泉,在远处看着这孩子是如何修炼的。其实我明白,师父比我更想知道,他的孩子平日里不在身边,过得到底好不好。
“只是这孩子进入三才境后,修炼的速度就变得十分迟缓,到最后甚至连普通人都比不上,本来三年一层,九年便可升至五方境,这孩子生生用了十年时光,还在三才境第一层苦苦挣扎。
“那时我便在想,世上为何还有这等驽钝之人?便是一块木头,修炼十年,也成精了,何况是人?不过师父曾救我于水火,现在他的孩子又无力自保,万一师父哪日不在他身边,那个孩子又当如何?所以,我便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夏初雨看着江云皓,明眸之中,是如水月光。
江云皓这才忽然想起,曾经自己修炼之时,总觉得有灼灼目光,看着自己,今日谜题终于解开。
“那日,他明知不敌剑魔,仍自焚丹田,设法救我,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她在这十年间,都默默看着江云皓。看着他修炼无成的颓废模样,看着他百折不挠的发奋模样,亦见过,无数日夜,他失去唯一亲人,痛哭流涕的悲伤模样。
漫漫十年,身系家仇的夏初雨,一颗坚如磐石般的心,也随着江云皓,一点一点,软了下来。
终成绕指柔。
“直至今日,他不顾前路艰险,不惧四凶狠恶,来到这天罚谷中。初雨终非无情之人,又怎能不动容。”
于是,这满眼泪花的少女,终于将螓首缓缓放在了呆若木鸡的少年肩上。
“哪怕江师兄如今修炼有成,初雨还是那句话:不惜舍命,也要保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