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亡二十四家,存七家。(此指汉以前之书余并同。)道家亡二十五家,存六家。(管子入法家。)
阴阳一家不存。
法家亡四家,存三家。
名家亡五家,存二家。
墨家亡三家,存三家。
纵横一家不存。
杂家亡五家,存三家。
农家亡一家,余并存。
其书之亡之原因,则《隋志》历言之。
《隋书·经籍志》:“董卓之乱,献帝西迁。图书缣帛,军人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犹七十余载。两京大乱,扫地皆尽。惠怀之乱,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元帝克平侯景,公私经籍归于江陵,周师入郢,咸自焚之。”
然则诸子之学之销沉者,董卓李傕郭汜石勒王弥刘曜诸人之罪!与汉武帝何涉!与董仲舒何涉!舍奸恶凶顽之盗贼不问,而痛责一无权无勇之儒生,此吾国人之所以不乐为儒,而甘于从贼也!诸书之亡,自《隋志》外,尚有张湛《列子序》可证:
张湛《列子序》:“先君与刘正舆傅颖根,皆王氏之甥,少游外家。舅始周,始周从兄正宗辅嗣,皆好集文籍,先并得仲宣家书,几将万卷。傅氏亦世为学门。三君总角,竞录奇书。及长,遭永嘉之乱,与颖根同避难南行,车重各称力,并有所载。而寇虏弥盛,前途尚远。张谓傅曰:‘今将不能尽全所载,且共料简世所希有者,各各保录,令无遗弃。’颖根于是唯其祖玄父咸子集。先君所录书中有《列子》八篇。及至江南,仅有存者,《列子》唯余《杨朱说符目录》三卷。比乱,正舆为扬州刺史,先来过江,后在其家得四卷。寻从辅嗣女壻赵季子家得六卷,参校有无,始得全备。”
兵燹之祸,为学术之劫。书既不存,学说自然歇绝。湛所得之《列子》,尚系乱后凑集,其不泯于兵燹,亦云幸矣!
胡氏研究墨学,尝称鲁胜《墨辩注》。鲁胜者,西晋初年之人也。
晋书《鲁胜传》:“少有才操。元康初,官建康令,称疾去官。中书令张华遣子劝其更仕。再征博士,举中书郎,皆不就。其著述为世所称,遭乱遗失。惟注《墨辩》存。”
当西晋初,犹有请求墨学者,安知其时不更有讲求他家学术之人?徒以乱离散佚,故至隋而无传。又《汉志》墨家有《田休子》,梁时犹有其书,至隋而亡。
《隋书·经籍志》墨家注:“梁有《田休子》一卷,亡。”
《隋志》墨家犹有三书。至《宋史·艺文志》仅存《墨子》一种,余均不著录。则又唐末之乱亡之也。假令某一时代诸家之书具存,有专制之帝王与凶恶之儒生,一举而尽焚之,则此帝王与儒生诚无所逃其罪。今其学术之微,书籍之亡,绵世历年,确因兵乱而递衰递减。而诸人束书不观,但执己见,坐儒家以万恶之名,不知是何心肝也!
焚书坑儒,只有秦始皇。其事见于《史记》。而刘海峰辩之,谓“六经亡于项羽萧何,非始皇之过”。(见《海峰文集·焚书辨》)是中国古学之销沉惟一之原因,只有无赖之徒,作乱纵火,余皆无灭绝学术之事。即此一端,亦可见吾国文化胜于欧人。欧洲有焚杀哲人卜鲁诺之事,中国无之也。
综上所论而吾国古代学术之源流乃可得言。其学之兴也渐。其学之衰也亦渐。故可分为五期:
第一期伏羲以来,为萌芽时代。
第二期唐虞及三代盛时,为官守时代。
第三期春秋至战国,为私家学术盛兴时代。
第四期两汉,为古学流派昌明时代。
第五期汉末至唐末,为古学迭因兵乱销沉时代。
时期既明,更须知吾国学术思想,本来一贯,所谓儒墨道法者,皆出于王官,皆出于六艺。特持论有所偏重,非根本不能相容,不当以欧人狭隘褊嫉之胸襟,推测古代圣哲,更不当以末俗争夺权利之思想,诬衊古代圣哲。其为文化学术之蠹贼者,实为武夫乱贼,应确定其主名为今人之炯戒。诸氏为有心拥护文化,当不以予言为河汉也。
梁胡二氏皆痛诋刘歆。
《中国古代思潮篇》:“《艺文志》亦非能知学派之真相者也。既列儒家于九流,则不应别著《六艺略》。(诒按此正可见《六艺》纯贯诸家。)既崇儒于《六艺》,何复夷其子孙以济十家?(诒案刘歆胸中并无儒家专制统一之念。)其疵一也。纵横家毫无哲理,(诒按纵横家之书久亡,不能断定其有无。)小说家不过文辞,(诒按小说亦亡,不能妄断。)杂家既谓之杂矣,岂复有家法可言,(诒按《汉志》明云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是杂家自有其家法。)而以之与儒道名法墨者比类齐观。不合论理。其疵二也。农家固一家也,但其位置与兵商医诸家相等。农而可列于九流也,则如孙吴之兵,计然白圭之商,扁鹊之医,亦不可不为一流。今有《兵家略》《方技略》在《诸子略》之外,于义不完。(诒按此正可见吾国古代农立国,非以兵商医立国。)其疵三也。《诸子略》之《阴阳家》与《术数略》界限不甚分明。(诒按此可观《孟子列传》载驺衍之言,则知阴阳家与术数之别。)其疵四也。故吾于班刘之言亦所不取。”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艺文志》所分九流,乃汉儒陋说,未得诸家派别之实。”二氏所以知有诸家者,以歆之《七略》。因即据其分类以訾毁之。不知二氏所见九流十家之书,视歆孰多?果已尽见其所举之书而一一衡其分际,因知歆之不当耶?抑仅就今日所存者略事涉猎,遂下此判断耶?梁氏而分为二派,其说之谬,殆莫之逾!
《中国古代思潮篇》:“据群籍审趋势,自地理上民族上放眼观察,而证以学说之性质,制一《先秦学说大事表》。先秦学派:一北派,二南派。北派正宗。孔子孟子荀卿及其他儒徒。南派正宗:老子庄子列子杨朱及其他老徒。”
古代地势之分南北,或以淮为界,或以江为界,未有同在大河之南,淮水之北,而可分为南北者也。孔孟老庄所生之地,所居之境,皆无南北之分。
《史记·老子传》:“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索隐》:“苦县本属陈。春秋时,楚灭陈,而苦又属楚,故云‘楚苦县。’”按楚苦县,即今河南鹿邑县,在亳县之西。
又《庄子传》:“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索隐》:“刘向《别录》云:‘宋之蒙人也。’”《正义》:“《括地志》云:‘漆园故城,在曹州寃句县北十七里。’此云‘庄周为漆园吏’,即此。按其城古属蒙县。”按蒙县在今河南商邱县之东北。
苦蒙之去曲阜邹邑约四五百里。蒙在睢水之北,苦在沙水之北,其南去淮之道里,几与去曲阜邹邑相等。而距江水之远,无论矣。梁氏既称自地理上民族上观察,不知曲阜邹邑至苦县蒙县之间,以何等标准画分南北。度其属文之时,第以为老庄皆楚人,故误以楚为南方。不知《史记》:“楚,苦县。”三字,是据老子之后之苦县而言。当老子时,苦县尚属陈,不属楚也。《庄子·天运篇》虽有孔子南之沛之文。
《天运篇》:“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然《天道篇》亦有西藏书见老聃之文。
《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
不过据自鲁出行所指之方而言,不足据以为天下大势及学派歧分之证。如以孔子南之沛,即为孔老学派分南北之证,则孔子西之周见老聃,老聃且有西度函谷之事,何不分孔老学派为东西耶?按孔老南北之说,亦出于日本人。日本人读中国书素无根柢,固不足责。梁氏自居学识高于刘歆者,何得出此不经之言耶?其论南北派别有一表繁称博举。
《中国古代思潮篇》
北派崇实际。南派崇虚想。
北派主力行。南派主无为。
北派贵人事。南派贵出世。
北派明政法。南派明哲理。
北派重阶级。南派重平等。
北派重经验。南派重创造。
北派喜保守。南派主勉强。
北派畏天。南派任天。
北派言排外。南派言无我。
北派贵自强。南派贵谦弱。
要皆强为分配,故甚其说,孔子主中庸,故论南北方之强,皆所不取,独主中道,何得硬派孔子为北派。至谓南派明哲理,则孔子之赞《易》,非以明哲理乎?有清之季,海内人物,并无南北之分。自梁氏为此说,而近年南北人乃互分畛域,至南北对峙,迄今而其祸未熄。未始非梁氏报纸论说之影响也。
胡氏菲薄汉儒而服膺清儒。
《中国哲学史大纲》:“校勘之学,从古以来,多有人研究。但总不如清朝王念孙王引之卢文弨孙星衍顾广圻俞樾孙诒让诸人的完密谨严。”
夫清儒之有功于古籍,诚不可没。然其所见古书之多,则去向歆远甚。举新见原书之向歆所言之学说而诋毁之,转就仅见原书之十一之人,所为补苴掇拾,斤斤辩论于逸文只字者而崇奉之,此犹一人身居衣肆,熟睹锦之衣,能评论其价值。一人第见残破锦之片,缝纫补缀,而争论其位置,谓此应为袂,彼应为领,试思此二人之见解,孰为可凭?清儒校勘古书,谓其愈于宋元明人则可,若谓为昌明古学,则犹逊于汉儒。
《中国哲学史大纲》:“综观清代学术变迁的大势,可称为古学昌明的时代。自从有了那些汉学家考据校勘训诂的工夫,那些经书子书,方才勉强可以读得。”
胡氏不称汉儒昌明古学,动斥其陋,甚且谓为昏谬。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古无九流之目。《艺文志》强为之分别。其说多支离无据。如晏子岂可在儒家?管子岂可在道家?管子既在道家,韩非子又安可属法家?至于伊尹太公孔甲盘盂种种伪书,皆一律收录,其为昏谬,更不待言。”(诒案此病与梁氏正同,皆是因刘歆之书方知其误。若无刘歆,则公等从何知其谬。《汉志》于六国人所托者,皆明注之,非无别白古书真伪之识力也。)而于王俞诸公低首下心,颂扬惟恐不至。孟子曰:“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其斯之谓乎?
吾为此论,非好与诸氏辩难。只以今之学者不肯潜心读书,而又喜闻新说,根柢本自浅薄,一闻诸氏之言,便奉为枕中鸿宝,非儒谤古,大言不惭,则国学沦胥,实诸氏之过也。诸氏自有其所长,故亦当世之学者。第下笔不慎,习于诋诃。其书流布人间,几使人人养成山膏之习,故不得不引绳披根以箴其失。至于所言之浅俚,故不值海内鸿博者一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