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学者喜谈诸子之学,家喻户习,寖成风气,然撢揅诸子之原书,综贯史志,洞悉其源流者,实不多觏。大抵诵说章炳麟梁启超胡适诸氏之书,展转稗贩以饰口耳。诸氏之说子家学派,率好抨击以申其说,虽所诣各有深浅,而偏宕之词,恒谬盭于事实。后生小子,习而不察,沿讹袭谬,其害匪细!故略论之以救其失。
讲求学术,必先虚心读书,实事求是,不可挟一偏之见,舞文饰说,强古人以就我。此即诸氏所称客观之法也。
章炳麟《诸子学略说》:“记事之书,惟有客观之学。党同妒真,则客观之学,必不能就。”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清初的汉学家嫌宋儒用主观的见解,来解古代经典,有种种流弊。故汉学的方法,只是用古训古音古本等等客观的根据,来求经典的原意。”然诸氏好称客观,而其论学则多偏于主观,逞其臆见,削足适履,往往创为莫须有之谈,故入人罪。如:
章炳麟《诸子学略说》:“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孔氏之徒,遍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藉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之凌驾其上者乎!呜呼!观其师徒之际,忌刻如此!则其心术可知!其流毒之中人,亦可知已!”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周室王官视诸子之学术,如天地之悬绝。诸子之学,不但决不能出于王官,果使能与王官并世,亦定不为所容,而必为所焚烧坑杀耳。如此欧洲教会操中古教育之权。及文艺复兴之后,私家学术隆起,而教会以其不利于己,乃出其全力以阻抑之。哲人如卜鲁诺乃遭焚杀之惨。其时科学哲学之书,多遭焚毁。笛卡儿至自毁其已著未刊之《天地论》。使教会当时得行其志,则欧洲今世之学术文化,尚有兴起之望耶?是故教会之失败,欧洲学术之大幸也!王官之废绝,保氏之失守,先秦学术之大幸也!”
章之论孔老,则似近世武人政党争权暗杀之风。胡之论王官,直同欧洲中世教会黑暗残酷之状。不知其何所据而云然?章所据之论证:一为《庄子·天运篇》之文。其下文曰:“‘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郭象注曰:“夫与化为人者,任其自化者也。若翻六经以说则疏也。”而章氏出以臆解。
《诸子学论略》自注见《庄子·天运篇》。意谓已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
不知乌鹊孺鱼傅沫等语,何以即有夺老子之名,且含逢蒙杀羿之事之意。庄以名其任化。章乃目为背师。是直不知老孔为何等人物。故以无稽之谈诬之也。一为《论衡·讲瑞篇》。夫孔子杀少正卯之事,前人疑之者多矣。
梁王绳《史记志疑》历引明陆瑞家清王澍尤侗阎若璩等之说以辨其非实事。陆氏之说尤精。其略曰:“昔季康子问政,孔子曰:‘为政,焉用杀!’岂有己为政,未满旬日,而即诛一大夫耶?卯既为闻人,亦非不可教诲者,何至绝其迁善之路,而使之身首异处耶?”
鲁季氏三家,阳货,奸雄之尤者!司寇正刑明辟,当自尤者始。尤者尚缓而不诛。诛者可疑而不缓。两观之思,不其有辞于孔氏哉?不告而诛,不啻专杀大夫矣!圣人为之乎?凡此皆涉于无理,故不可信。朱元晦尝疑此以为不载于《论语》,不道于《孟子》,虽以左氏内外传之诬且谤,而犹不言。独荀况言之。愚谓况,忍人也!故以此为倡。当是时,吾见三桓之弱鲁矣!
未闻卯之夺君也!此其刑政缓急之间,一庸吏能辨之,况吾夫子哉?
何得以此为孔老相猜之证?章氏以此诬孔子,胡氏更为之推波助澜:
《中国哲学史大纲》:“孔子作司寇,七日便杀了一个乱政大夫少正卯。有人问他:‘为甚么把少正卯杀了?’孔子数了他的三大罪:一其居处足以聚徒成党。二其谈说足以饰衺荧众。三其强御足以反是独立。中国古代的守旧派,如孔子之流,对于这种邪说,自然也非常痛恨。所以孔子做司寇,便杀少正卯。”按胡以少正卯邓析并举,而于杀邓析之子产,独疑其不确。(《中国哲学史大纲》:《左传》鲁定公九年,郑驷颛杀邓析而用其竹刑,那时子产已死了二十一年,《吕氏春秋》和列子都说邓析是子产杀的,这话恐怕不确。)何以于孔子杀少正卯即认为确。《左传》详载孔子会齐堕都之事,未尝记杀少正卯之事。故《荀子》《尹文子》称孔子诛少正卯,与《列子》《吕览》之称子产杀邓析同一不确。诒谓邓析尚有其人,故传载之。少正卯则并无其人。不然,卯之徒党既多,何以不流传其学说?
藉令孔子有杀少正卯之事,亦不得以此推之于老子。至于焚烧坑杀,则桀纣白起项羽之所为,何以断定古之王官,皆是桀纣起羽?《王制》有“执左道以乱政者杀”之语,未尝有执左道以乱政者焚坑之律也。欧洲教会焚杀哲人,与古王官,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王官行事,何以必同于教会?假使如此论史,则世有嫪,便可断定古人无不奸淫。世有盗跖,亦可设想古人无非盗跖。恐虽宋儒,亦无此等主观的见解也。
章氏好诋孔子而笃信汉儒,故论诸子源流,犹守《七略》之说。胡氏之好诋孔子,与章同,而于诸子出于王官之说,独深非之。
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今之治诸子学者,自章太炎先生以下,皆主九流出于王官之说。此说关于诸子学说之根据,不可以不辨也。又近人说诸子出于王官者,惟太炎先生为最详,然其言亦颇破碎不完。如引《艺文志》之说,而以为‘此诸子出于王官证’。此如惠施所云‘以弹说弹’,不成论证也。”
其作《哲学史大纲》,即本此主张。从春秋时代开端,而其前则略而不论。按胡氏所据以驳刘歆班固者凡四书: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第一刘歆以前之论周末诸子学派者,皆无此说也。甲,《庄子·天下篇》。乙,《荀子·非十二子篇》。丙,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丁,《淮南子·要略》。古之论诸子学说者,莫备于此四书,而此四书,皆无出于王官之说。
而其文惟引《淮南·要略》。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淮南·要略》专论诸家学说所自出,以为‘诸子之学,皆起于救世之弊,应时而兴。故有殷周之争,而太公之阴谋生。有周公之遗风,而儒者之学兴。有儒学之敝,礼文之烦扰,而后墨子之教起。有齐国之地势,桓公之霸业,而后管子之书作。有战国之兵祸,而后纵横修短之术出。有韩国之法令,新故相反,前后相缪,而后申子刑名之书生。有秦孝公之图治,而后商鞅之法兴焉。’此所论列,虽间有考之未精。然其大旨以为学术之兴,皆本于世变之所急。其说最近理。即此一说,已足摧破九流出于王官之陋说矣!”
不知何以不引《庄子·天下篇》?学者但取《天下篇》一读。则胡氏之说之谬立见。
《庄子·天下篇》:“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人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说之。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说之。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说而说之。”
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曰“某某闻其风而说之”,是诸子之学,各有原本,初非仅以忧世之乱,应时而生也。胡氏论哲学史料,再三称引《庄子·天下篇》。
《中国哲学史大纲》:“《庄子·天下篇》与《韩非子·显学篇》论墨家派别,为他书所无。有许多学派的原著已失,全靠这种副料里面论及这种散佚的学派,借此可以考见他们的学说大旨。如《庄子·天下篇》所论宋钘彭蒙田骈慎到施惠公孙龙桓团及其他辩者的学说,都是此例。”
是此书此篇之可信,非胡氏所斥诸伪书可比,何以独忘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一语。岂此篇之中,独论墨家派别及辩者学说为真者,而其余皆儒家伪撰乎?然即此论墨家派别为他书所无一语,已自承“古之道术有在是者”。而其痛诋王官时,则未计及其言之矛盾也。
胡氏论学之大病,在诬古而武断,一心以为儒家托古改制,举古书一概抹杀,故于《书》则斥为没有信史的价值。
《哲学史大纲》:“二十八篇之真古文,依我看来,也没有信史的价值。”
于《易》则不言其来源。
《哲学史大纲》:“但称孔子晚年最喜《周易》,而那时的《周易》,不过是六十四条卦辞和三百八十四条爻辞。不言《周易》之来历。”
于《礼》则专指为儒家所作。
《哲学史大纲》:“儒家恐怕人死了父母,便把父母忘了,所以想出种种丧葬祭祀的仪节出来。儒家的丧礼,有种种怪现状,种种极琐细的仪文。儒家说‘尧死时,三载如丧考妣。商高宗三年不言’,和孟子所说,‘三年之丧,三代共之’。都是儒家托古改制的惯技,不足凭信。”
独信《诗经》为信史。
《哲学史大纲》:“古代的书只有一部《诗经》,可算得是中国最古的史料。”
而于《诗经》之文又只取《变风》《变雅》以形容当时之黑暗腐败。于《风》《雅》《颂》所言不黑暗不腐败者,一概不述。
《哲学史大纲》:“那时的政治除了几国之外,大概都是很黑暗很腐败的。”
盖合于胡氏之理想者,言之津津,不合于其理想者,不痛诋之则讳言之。此其著书立说之方法也。依此方法,故可断定曰:
“古无学术。古无学术,故王官无学术。王官无学术,故诸子之学,决不出于王官。”
胡氏谓:“先秦显学本只有儒墨道三家。而儒家之书,十九不可信。”故据儒家之书以驳之,决不足以服胡氏之心。道墨二家,则胡氏所心折者也。胡氏疑古,而道墨二家则皆信古。墨子之书动辄称引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胡氏亦许为温故知新,彰往察来。
《哲学史大纲》:“墨子说:‘凡言凡动合于三代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者为之。凡言凡动合于三代暴王桀纣幽厉者舍之。’这并不是复古守旧,这是温古而知新,彰往而察来。”
是古代有所谓圣王,非儒家所伪造也。先知古代有所谓圣王,然后知王官之学所从出。王官之学所从出,亦出于《天下篇》。
《天下篇》:“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百官以此相齿,古之人其备乎?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为内圣外王之道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曰“百官以此相齿”,曰“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是古代之官,有学术之明证也。立此义为前提,而胡氏之说,在在皆失其根据矣。
诸子之学,发源甚远,非专出于周代之官。章氏专以周代之官释之。
《诸子学略说》:“《周礼·太宰》言‘儒以道得民’。是儒之得称久矣。司徒之官,专主教化,所谓‘三物化民’。三物者,六德,六行,六艺之谓。是故孔子博学多能而教人以忠恕。”
胡氏亦据《周官》以相訾謷。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古代之王官,定无学术可言,《周礼》伪书,本不足据。即以《周礼》所言十有二教及乡三物观之,皆不足以言学术。若谓九流皆出于王官,则成周小吏之圣知,定远过于孔丘墨翟。此所谓素王作《春秋》,为汉朝立法者,其信古之陋,何以异耶?”按《七略》原文,正未专指周官,如羲和理官农稷之官之类,皆虞夏之官。但据《周礼》,尚不足以证其发源之远。而《周官》之伪撰与否,更不足论矣,羲和治历,故有阴阳之学。理官典刑,故有法律之学。农稷治田,故有农家之学。此皆事义之最明者。胡氏不此之思,但以墨子一家为例,其说已偏而不全。
《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墨者之学,仪态万方,岂清庙小官所能产生?凡此诸端,皆足征墨家之不出于王官。举此一家,可例其他。”
而墨家之出于王官,出于清庙之守,适有确证。
《吕氏春秋·当染篇》:“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鲁,墨子学焉。”
史角掌郊庙之礼,为周代王室之官。墨子学于史角之后,故曰:“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而胡氏猥谓其非清庙之官,何不检乃尔耶?
胡氏本文但引章氏之说而驳之,其文曰:“太炎又云:‘墨家先有史佚,为成王师。其后墨翟亦受学于史角。’史佚之书,今无所考。其名但见《艺文志》。其书之在墨家,亦犹晏子之在儒家,与伊尹太公之在道家耳。若以墨翟之学于史角为诸子出于王官之证,则孔子所师事者尤众矣,况史佚史角既非清庙之官,则《艺文志》‘墨家出于清庙’之说,亦不能成立。”
[附注]史佚亦作逸,亦称尹佚,其事亦见于《尚书·洛诰》,(逸祝册作册逸诰。)见于《周书·克殷》,(尹逸曰云云,史佚迁九鼎三巫。)见于《史记·周本纪》,(尹佚曰云云,史佚展九鼎保玉。)其名言见于《左传》,(僖十五年,史佚有言曰云云。)见于《国语》,(《周语》下昔史佚有言曰云云。)其官既掌祭祀神祇,其学亦为世所诵述,何得谓无所考。又古代祝史之官,其职甚尊。《曲礼》曰:“天子建天官,先六太,曰太宰,太宗,太史,太祝,太士,太卜。”周之史佚史角,始以天官世守清庙,传其家学以开墨家。而胡氏猥谓墨者之学,岂清庙小官所能产生。守清庙者何以见为小官?即为小官,何以不能产生硕学?岂哲学家必为大官耶?
儒家出于司徒之官,论其远源,实唐虞之司徒。司徒之掌教,自唐虞至周皆然,不独周有十二教乡三物也。惟胡氏以《尚书》为没有信史的价值,则契为司徒,敷五教。及孟子所称“教以人伦”者,胡氏必皆目为儒家讏言,不可依据。请就墨子之书征之。墨子之书,常称古之三公。
《墨子·尚贤下》:“汤得伊尹而举之,立为三公。武丁得傅说而举之,立为三公。”
又《尚同上》:“择天下之贤者置立之以为三公。”
又《天志下》:“诸侯不得须已而为正,有三公正之。”
古之三公,即司徒司马司空也。三公既多贤者,何能断定其无学术。然仅曰贤良,或但就行谊立论,不足为其人有学术之证。则更就墨子征之。
《墨子·尚同中》:“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选择天下赞选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置以为三公。”
曰“圣知”,曰“辩慧”,皆学术之美称,非仅行谊之谥号也。古者哲学家之名。所谓圣知,即哲学家也。古者(墨子所谓选择云云,皆承其上古者而言。)天子三公,多有圣知辩慧之人,岂惟可以产生儒家,举凡名法之学,无不开其先河。后世学者各得其一官之所传。而司徒掌教,惟儒家绍其统系。此《汉志》所以谓其道最高也。
《班志》:“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
胡氏若谓古之司徒,定无学术,必须证明古之三公,绝无圣知辩慧之人,或证明《墨子》诸篇所言古之三公,皆儒家所羼入。不然,则古代王官之有学术,非儒家一家之言,天下之公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