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史以前,谓之神话时代。(其实神话时代亦有史迹,历史时代亦有神话,此不过举概划分。)神话时代,其悠远乃数十百倍于有史时代。若著一部“人类活动通考”,则有史时代所占之篇幅,不过其最末数叶而已,神话时代状态之研究,其大部分当以让诸地质学家,非治史者所宜过问。史家有时或以神话时代为副料,不过藉以推见初民心理,或因其象征所表示而窥其生活之片影。例如因盘古剖卵而生的神话,推想吾先民最古之宇宙观。因三皇五帝等神话,推想三才五行说之起源。因燧人神农等名称,推想火及耕稼之发明,影响于当时人心者若何深切。神话之辅助历史,其程度当至是而止。
司马迁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而《尚书》独载尧以来。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驯,搢绅先生难言之。”此语足表其态度之谨严。虽然,迁之为书,仍托始于《五帝本纪》,未能践其断制也。夫岂必黄帝以前,即《尚书》所载尧舜事,吾侪亦只能以半神话视之。韩非曰:“孔墨皆言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可复生,谁与定儒墨之诚乎?”由是观之,恐《尚书》“曰若稽古”,亦半为后人所追记,未必能悉视为信史也。而迁乃于《尚书》所不载之黄帝颛顼帝喾,偏有尔许事实为之铺张扬厉,降及皇甫谧罗泌之徒生。迁后又数百年千年乃自诧为知迁之所不知,举凡迁所吐弃为“不雅驯”之言者,而悉宝之,于是古代史益芜秽不可治!近世治史者动辄艳称炎黄尧舜时代之声明文物。此说若真,则夏商千余年间,不可不认为文化之中绝或停顿,其原由何在?实无说明。而或者更摭拾前说,穿凿考证。例如五帝三王是否同出一宗,彼此相距年代几何……等,聚讼之言,殆将充栋。皆所谓“可怜无益费精神”。盖考证惟当于事实范围内行之。事实存在与否?尚成问题,则对于事实内容之讨论,太早计矣。吾侪不敢谓黄帝尧舜绝无其人,但至多认为有史以前半开化部落之一酋长,其盛德大业,不过后人理想中一幻影。《古本竹书纪年》托始夏禹,当是史官旧文,吾辈遵之,可以寡过矣。
夏以后,固已有近真之史迹,然年代殊难确算。如俗说皆称夏四百年,殷六百年,而《竹书》则云:“夏年多殷。”《书·吕刑》称:“王享国百年。”旧说谓指周穆王在位之岁,《竹书》则云周武王至穆王凡百年。诸如此类,异说滋多。《竹书》虽若较可信凭,惜原本今亦久佚。故司马迁于三代,但作世表,而不凿考其年。(注一)纪年则起于《十二诸侯年表》,其第一年为西周共和元年,下距今民国十一年,为二千七百六十三年。此表殆极可信。盖共和后六十六年,周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朔,有日食,见于《诗经》,(注二)共和后百二十年,即鲁隐公元年,《春秋》于是托始焉。故我国史,可谓有二千七百六十三年极正确之年代,继续不断以迄今日也。
(注一)《史记·三代世表序》云:“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月日,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而不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此最足见良史谨严态度。
(注二)看《研究法》一四一叶。
旧史皆以帝王纪年,盖舍此亦实无良法,然而破碎断续,虽强记者犹不能遍,致使史迹之时间的尺度,恒在朦胧意识之中。不便莫甚焉!故定出一画一的纪年标准,实为治史者急切之要求。近年来讨论此问题者,或议用孔子卒后,或议用帝尧甲寅,然皆不能言之成理。共和元年,既为历史上最初正确之年,则以之托始,在理论上固无可疵议。然既为国人耳目所不习,且与世界史迹比照,亦须多费一重换算。吾以为史之为物,以记述全人类活动为职志。国别史,不过人类通史之一部分,故所用记号,总以人类最大多数已经通行者为最便。基督纪元,在今日,殆可称为世界公历,吾侪不防迳采用之。以史之时间的公尺,无庸有彼我分别之见存矣。
历史时代当作何分画耶?史迹所以记人类之赓续活动相,强分时代,乃如抽刀断水,欲得绝对的精确标准,为事殆不可能!近今史家率将欧史区为古中近之三世,此如治天体学者,画分若干星躔以资研究方便而已。中国欲仿斯例,颇极困难。依严格的理论,则秦以前为一时代,自秦统一迄民国成立为一时代,两者分野极为严明。然似此区分,则每时代所包含时间太长,几与不区分相等,若欲稍得平均,则易陷削趾适履之敝!故吾以为论次国史,或以不分时代为适宜。必不获已,则姑命秦以前为远古;自秦迄清为近古;民国以后为今代;而远古近古中复为小区画,庶几不至大戾,今列表如下:
远古……前期(约六百年)夏禹迄周东迁
公历前一三六四(?)
迄前七七一
后期(约五百年)春秋战国
公历前七七○
迄前二二二
近古……
初期(约四百年)秦汉
公历前二二一迄二一九
中期(约七百年)三国两晋六朝隋唐
公历二二○迄九○六
后期(约七百年)五代宋元明
公历九○七迄一六四三
末期(约三百年)清
公历一六四四迄一九一一
今代民国纪元以后
公历一九一二以后
远古近古今代之区别,最为分明。其在政治上,则远古为分治的,贵族的;近古为集治的,独裁的;今代行将为联治的,平民的。其在文化上,则远古为发育的;近古为保守的;今代行将为蜕新的。凡百现象,皆俨若有一鲜明之帜志以示别。更将远近古各期细分之,则其特色可指者如下:
1.远古前期自大禹以来,“诸夏”的观念,(即中国人的观念)已完全成立,故为国史之始。然夏商称王天下,其实仍是部落分立,政治中枢势力甚微,文化亦仆僿,不甚可考见。自周创制封建,诸夏结合密度益增,政治渐渐有重心,文化亦彧彧可观。
2.远古后期周东迁后,政治重心渐失,各地方分化发展。诸夏以外之民族,亦渐形活动。然藉封建之势,各地皆以诸夏所建国为中心,以吸收同化境内诸异族。而此诸夏之国,复次第合并,由数百而数十,而六七以归于一。故此期实为中华民族混成时代。亦因分化之故,思想言论,皆极自由,社会活态呈露,故文化极高度,且极复杂。
3.近古初期民族既搏捖为一,故秦汉以后,完全成为不可分之界。然版图既廓,统治益艰,故因封建时代经验蜕变之成规,创立中央君主独裁政体。人民亦经长期战争之后,动极思静,务咀嚼前期所产文化以应用之于恬适的生活,故保守性习,从此发生,文化渐入停顿时代。中间境外诸蛮族,屡图侵入,卒距之不得逞,故此期最足为代表吾族真面目。
4.近古中期两汉之政治组织,及其末年,已发见流弊,且呈露情性,于是有三国之分裂。在前期中,境外及边徼诸异族,本已蓄有潜势,但被抑不得发,至是乘虚纷起,遂至有五胡及南北朝之难,历数百年,及唐之兴,乃始告一结局。此期内之政治现象,因外族杂治之结果,法律屡失效力,人民保障益危,中央之组织能力亦渐趋薄弱,故汉唐虽同称盛世,然唐政实不逮汉远甚!文化方面,固有者极形衰落,惟因于与印度开始交通,加入外来之新成分,在史中开一异彩。即民族方面,亦因外族侵入之结果,次第同化,使吾族内容益加扩大,其得失正参半焉。
5.近古后期唐代号称统一,然中叶以后,蕃将跋扈,吾族统一能力,既日减杀,经五代,及宋,人民以厌兵之故,益趋孱弱。而北徼新兴之族,翻极鸱张,辽元金相继蹂躏,大河以北,久逸出吾族支配之外!而蒙古入主,与前此五胡情势悬殊,以绝对不受同化之族,而据有中国全境,吾族殆无所托命。明代虽云光复,然为膻腥所染,政治组织,益紊其轨。文化方面,则印度学术输入既久,完全消化,别构成中印合流之新哲学,亦因政治上活动余地较狭,士大夫之聪明材智,专用之于学艺。故文学美术等,皆别辟新方向,然而消极颓废的思想,实随处表现。
6.近古末期前清以异族统一中国,逾二百年,在史上盖无前例。然东胡民族,与北族殊,其被同化也甚速,久已渐失其种族的色彩。此期内之政治,虽不能谓为美善,然就组织力言之,则除汉代外,殆无其匹!西北徼诸地,在此期内,悉隶中国版图,历年悍族侵暴之祸殆绝。人民颇得苏息。明中叶以降,欧人航海觅地热骤兴,开华欧交通之端绪。逮清而转变愈剧。于是中国人始渐知有“世界”,不能不营国际的生活。此期文化承前明空疏之反动,刻意复古,由明而宋,而六朝,唐,而两汉,而先秦,次第逆溯,精神日趋朴实。及其晚期,则受欧学输入之影响,驯至思想根本动摇。故此期可谓为历史之一大转捩之过渡时代,遂酝酿以成今后之局。(本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