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之工者美必兼两文之工者,美必兼两。每下一笔,其可见之妙在此;却又有不可见之妙在彼。譬如作屋,左砂高耸,右砂低卸,必须培高右砂方称;拙者轝土填石,人一见知为补右砂之阙;巧者只栽竹树,令高与左齐;人一见只赏叹林木幽茂之妙!而不知其意实补石砂低卸也。又文字首尾照应之法:有明明缴应起处者。有竟不顾者。有若无意牵动者。有反骂破通篇大意,实是照应收拾者。不明变化,则千篇一律,而文亦易入板俗矣!又古文接处用提法,人所易知。转处用驻法,人所难晓。凡文之转易流,便无力;故每于字句未转时,情势先转,少驻而后下,则顿挫沉郁之意生。辟如骏马下陂,虽疾驱如飞,而四蹄著石处,步步有力。若驽马下峻陂,只是滑溜将去,四蹄全作主不得。更有当转而不用转语,以开为转,以起为转者;以起为转,转之能事尽矣!或问:“学古人而不袭其迹,当由何道?”曰:“平时不论何人何文,只将他好处沉酣。遍历诸家,博采诸篇,刻意体认。及临文时,不可著一名人,一名文在胸;则触手与古法会,而自无某人某篇之迹。盖模拟者,如人好香遍身,便佩香囊。沉酣而不模拟者,如人日夕住香肆中,衣带间无一毫香物,却通身香气迎人也。”
文之往而复还文之感慨痛快驰骤者,必须往而复还。往而不还,则势直气泄语尽味止。往而复还,则生顾盼。此呜咽顿挫所从出也。
文有得水分有得山分欧文之妙,只是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史迁加以超忽不羁,故其文特雄。彭躬庵叙和公南海西秦诗曰:“字字句句拔起,耸立险秀异常;分明是一幅笔山图也。山无波澜,无转折;却以峰峦为波澜,起顿为转折。”尝论文有得水分者,有得山分者。子瞻水分多,故波澜动荡。退之山分多,故峰峦峭起。此序亦是山分文字。
意之属与不属又尝论古乐府,以跳脱断缺为古;是已。细求之:语虽不伦,意却自属。但章法妙,人不觉耳!然竟有各成一段,上下意绝不相属者,却增减他不得,倒置他不得;此是何故?盖意虽不属,而其节之长短起伏,合之自成片段,不可得而乱也。语不伦而意属者;辟如复冈断岭,望之各成一山,察之皆有脊脉相连。意不属而节属者;辟如一林乱石,原无脉络,而高下疏密,天然位置,可入画图。知此者可与读文矣!
翻旧为新之法善作古文者,有窥古人作事主意,生出见识;却不去论古人;自己凭空发出议论,可惊可喜,只借古事作证。盖发己论,则识愈奇。证古事,则议愈确。此翻旧为新之法,苏氏多用之。
作论有三不必二不可作论者,有三不必,二不可:前人所已言。众人所易知。摘拾小事,无关系处。此三不必作也。巧文刻深以攻前贤之短,而不中要害。取新出异以翻前人之案,而不切情实。此二不可作也。作论须先去此五病。然后乃议文章耳。
改文善改文者,有移花接木之妙;如上下段本不相干,稍为贯串,便成一气;是也。有改头易面之妙;如倒置前后,改易字句,便另成一种格调;是也。有脱胎换骨之妙;如原本说寒,将要紧处改换,翻成说热;是也。深味此法,自己作文,亦增多少境界矣。
善改不如善删东房言:“作文者善改不如善删。”此可得学简之法。然句中删字,篇中删句,集中删篇,所易知也。善作文者,能于将作时删意;未作时删题;便省却多少笔墨。能删题,乃真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