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相信,更不会接受,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这个房门。
沈志钢盯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无奈地神情!
夜色黯然,浩瀚的长空犹如一面黑色的幕布,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坐在训练场的一个角落里,望着长长的跑道和漆黑的夜空,庄若龙突然有种想要号啕大哭的感觉,他此时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右腿,恨不得一把捏碎。
他恨啊,恨这只腿毁灭了自己的梦想,也许他的一生就因为这条腿而永远褪色。
三个月时间,短短的三个月,我能做什么呢?回家去等死,还是永远地瘫痪下去?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在训练场上放马驰骋时的情景,居然后悔当初对教官的敌对态度,如果此时能再让他去放纵奔跑,他一定会高兴得大喊大叫。可是,一切都晚了,过完这个夜晚,他就得离开,永远地离开军营。
回家吗?继续读完大学,还是选择走出校门?这是摆在他面前最需要急切解决的问题之一。
他俯下身去,整个脸都埋在膝盖之间,一阵身心疲惫的感觉像锋利的针一样刺激着他的感观。他微微闭上的眼睛,永远也不想再睁开。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所做的一切会令父亲开心,也会令左小冉开心……很多人都会开心,而只有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一个军人的梦想,在被无情摧毁的时候,他的生命和灵魂,也许都已经从身体中逃离出去。
突然,一种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孔。他知道是谁,他非常熟悉这种味道,所以连头都没抬,他甚至在心里想,如果有人来安慰他,他一定会发怒,无论是谁。
“还能跑吗?还想跑吗?”过了很久,坐在身边的人才发出声音,庄若龙愣住了,他缓缓抬头,望着笼罩在夜色下的训练场,却无动于衷。
“兄弟,路是自己的,我们都必须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肖凡的声音很低沉,庄若龙心底却微微一颤。
“走,跟我跑,如果你真的不行了,我背你!”肖凡说着便起身一把抓住了庄若龙的胳膊,向着训练场走去。
庄若龙感到了无尽的痛楚,但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跟在肖凡身后走向跑道。
两个黑色的身影站在跑道中央,没入夜色的跑道像永远也没有终点,一直延伸。
“你看见没有,这里就是你曾经创造辉煌的地方,我们曾经在这里挥汗如雨,但是从来就没想过要放弃。你现在却不敢面对了吗?”肖凡双目炯炯地盯着从脚底延伸出去的跑道,胸中燃烧起熊熊烈火。
庄若龙强忍住身体的疼痛,眼神一直延伸到了跑道的尽头。
这里就是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吗?为什么我的心里会感到胆怯?庄若龙沉重地呼吸着夜色的迷茫,突然想转身离开。
“你干什么?”肖凡一把抓住他,厉声呵斥道,“你还是军人吗?还是大家心目中最厉害的中国大兵吗?你不是一直想要成就这样的荣誉吗?那为什么不敢挺胸抬头继续走下去?”
肖凡的话刺激着庄若龙的胸口,本来憋着一口气,此时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顿时一把甩开肖凡的手,怒吼道:“我不用你管,你以为自己是谁,班长吗?滚吧,这里没你的事。”他喘了口气,火气似乎压低了些,“肖大班长,我现在成这样了,再也不能跑,不能跳了,我能怪谁?怪我自己?对,怪我自己,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狗屁大兵,什么他妈的为国争光,全他妈屁话,狗屁不值!”
肖凡安静地听着庄若龙的咆哮,心底有一股潮水在放纵奔流,他怎能不懂战友的心?那是一颗被伤透的心,如果他遇到这种事,他又能如何?坦然面对吗?
他沉沉地把手放在庄若龙肩膀上,却感觉有千斤之重。
“兄弟,这些话,咱们都不说了,好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拖不垮,打不烂!’还记得我们老K的口号吗?‘敌人’没有打垮你,更无法拖死你,你赢了,站着回来了。这一切都说明,你是最棒的,最优秀的中国军人,最厉害的中国大兵,你完成了自己梦想,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相信你,就像咱们在战场上互相信任一样,谁也不会丢下谁,无论我们去哪里,都永远是好兄弟、好战友!”
“对,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好战友!”突然,一阵狂吼声从背后传来,他们回头一看,见所有战友都站在了身后。
这一刻,庄若龙的灵魂受到了煎熬,他似乎突然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泪水顿时盈满了眼眶。
“兄弟们都到齐了。”此时,沈志钢突然从队伍后面走出来,“今天晚上,此时此刻,我们老K特种大队的所有队员在此集结,但这次集结不是以军号为令,而是以兄弟情,我们为最好的兄弟——庄若龙送行,祝福他一路走好,一路顺风!”
沈志钢慷慨激扬的话语在庄若龙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以至于过了多少年后,他依然还能清楚地记得。
“庄若龙,你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军人,在我带的兵中,你是最有潜力的士兵之一。说实话,我舍不得你走,大家也都舍不得,如果你能留下来,肯定会成为中国军人的骄傲!但是,你现在却不得不离开,这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如果我沈志钢说了算话,老子二话不说……”沈志钢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全场所有士兵都在看着他,但是他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庄若龙的肩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所有关注你的人失望!”
当沈志钢踏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开时,庄若龙的心顿时如飘浮在夜色中的一朵云,被风一吹,慢慢散开,散落在宇宙的各个角落。
“龙哥,你是我的偶像,永远都是最棒的,在天安等我,等我回来后,咱们一起在天安创造另一个辉煌。”邵帅紧紧抱着这个宽阔的肩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庄若龙的目光掠过战友的头顶,落在一片空旷的地上,他轻轻推开邵帅,一瘸一拐地走到战士们面前,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脸上突然流露出明亮的笑容。
“兄弟们,谢谢你们!”他伸出手掌和战友们的手掌紧紧贴在一起,一股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谢谢你们,真的,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我过得非常……非常好。”他强忍住内心的痛苦,转身朝向了不远处空地上的射击训练场。
“若龙,若龙!”肖凡连叫了两声,庄若龙才回过神来,肖凡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冲士兵们说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就和庄若龙肩并肩地走向靶场,但是士兵们依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从面前慢慢离开。
站在空旷的靶场,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标靶,庄若龙眼里浮出一层薄薄的雾水。
当年,他就是为了能站在这里,能拿着枪向着那些标靶瞄准,也正是因为这个梦想,他选择了当兵。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虽然在当兵这条路上走得很艰难,但他从来都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但是,今晚过后,他就要离开这里了,就要被自己追逐的梦想所抛弃,也许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再回到这里,回到这个充满梦想的地方了。
在夜色深处朦朦胧胧的标靶,此时像一双双眼睛正在和庄若龙遥相对望,他眼里滚落出一丝平淡的笑容,平淡得连他自己都感觉充满了失落。
“哥们儿,明天就要走了,当了这么多年兵,有什么想法?”肖凡本不想再提关于当兵的人和事,但他还是提了,他了解面前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他们都是军人,都是铁血男儿,彼此之间不需要掩饰任何东西。
庄若龙收回目光,回身望向训练场另外一边房屋的轮廓,淡然笑道:“玩够了,该回家了!”
肖凡听见这个声音时,感觉大脑神经像被猛地刺激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他也笑了起来。
“哈哈……”
“哈哈……”
两个大男人的狂笑声随着夜风慢慢飘散,穿透了无边无际的夜色。
武陵军区,这个让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此时却慢慢消失在眼前。庄若龙回过头去,那些已经被他刻在脑海中的熟悉的风景,此时虽然只隔着一道车窗,他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送他去火车站的是肖凡和邵帅,两人表情冷峻地坐在车里,直到庄若龙终于收回视线,慢慢回过头来。
“看吧,看吧,毕竟朝夕相伴了这么多年。”肖凡长叹了一声,然后便没了言语。
邵帅没有回头,他坐在副驾驶室,目光扫过窗外的风景。他曾经和庄若龙多次从这里走过,但是这次却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一座高塔,想起庄若龙曾经问他的问题:“帅哥,你说如果将来发生战争,你会选择爬上那座高塔吗?”
“当然不会,我可不想只身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
“不,我不这样认为,我会选择爬上高塔,因为那里是这周围最高的位置,在那里我可以俯视所有的环境,然后可以用手里的枪射击所有可视的敌人,而且,还能打下敌人的飞机。”庄若龙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这虽然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却印在了邵帅的心里。
邵帅此时回头看着庄若龙,问道:“还记得面对那座高塔时说过的话吗?”
庄若龙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目光此时正停留在那座高塔上,他一直想找机会上去看看这个城市,这个在他生命中刻下深刻印记的坐标,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他没有回答邵帅的话,但却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回答,于是冲邵帅微微笑了起来。
邵帅心里也笑了起来,为了这个好兄弟,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和梦想。
火车站人头攒动,来往的旅游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似的,每个人都在为生活而奔波,也都在为理想和梦想在城市之间穿梭。
庄若龙背着一个橄榄色的背包,身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火车突然发出一声悠扬的长笛,喇叭里传来登车的通知。
肖凡此时突然走上前去,为庄若龙整理了一下衣帽,饱含深情地说道:“兄弟,后会有期。”
庄若龙感觉喉咙里涌起一股酸涩的味道,就在此时,三个身着军装的男人在人海中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保重,兄弟!”
“回去后好好混,等兄弟退伍时就来找你。”
再长的拥抱也有分离的时候,当喇叭里再次传来开车通告时,他们不得不彼此松开。庄若龙想哭,但脸上却挤出了一丝笑容。像当初离开家,告别亲人时一样,他心里突然一横,毅然转身走向检票口。肖凡和邵帅像两只标靶似的笔直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战友的身影慢慢从眼前消失。突然,庄若龙转过身来,猛地举起右手,冲他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敬礼!”肖凡一声令下,两人同时举起了右手,用军人的方式为战友作最后的送别。
放下右手,泪水从心底沉重地划过,然后飘落。
又一列火车到站了,车站的人突然像泄洪了似的蜂拥而出,两个明亮的身影瞬间被潮水淹没。
庄若龙靠在座位上,紧闭着双眼,他不敢睁眼,担心泪水忍不住掉下来,当他感觉到火车缓缓离开车站时,这才紧紧捂住胸口,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不再思索,不再回忆那些熟悉的面孔以及熟悉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