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的死,无比隆重浩大。
可是迟到的悔意,比草都轻贱。
那场面也并非我母亲,我哥哥的排场,那是大汉国殇的体统,怎样的排场都不为过。瑶姬公主没有一日以太子妃的身份在大汉的后宫活着,讽刺的是她却像太子妃的方式死去。
她以为跳下城楼,死了其实是另外一种活法。
可悲的是没能跳下去,就被控制住了。
送我母亲出宫的是皇叔的父亲建宁侯。
可哪怕逃到了古兰的边界,其实也回不了家。李钦不知道这个姑娘一直爱他,临死前都还念着他。
土地是那般的冰凉,而她躺在地上,睁不开眼睛,只能感受到鲜血从口鼻里涌出来,她心上的人推开了全世界阻止两人的碍力,终于停在身旁,环住她,他的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摸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她的身上常年都有着一种古怪的花香。
李钦此时靠她这么近,才想起来,是普洛兰的味道。
她坚持以花香浸体很多年,香味已然渗入皮肤。
汗液都掺着花香清冷的气息。
她其实在毒入体的一瞬间就看不见了,但黑暗里,她只要一侧头就能看见江卿卿,微笑站在那里,单薄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宣纸。
卿卿的身后是寒风雪地,是安邦卫全军将士们的呜咽之声,而瑶姬的耳边则是常常在卿卿嘴里流连的军歌,那么深沉的调子却被她唱的婉转温柔,反而使这悲寂的场景更是悲惨。
瑶姬不会唱她们汉人的歌曲,只能学着记忆里的小曲儿,哼着“长日衣衫,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家在塞北...北......送......送我归乡......”
最后两句,是她加上的,唱完,她就哭了。
她在宫中这些年,学会了做很多好吃的糕点,其实大多是她嘴馋,跟着莫将军的夫人江卿卿,又或者是许大帅的妻子,长郡主七七八八胡乱学的。
她此刻在夫君的耳边哭着说,”我,我阿娘都没有吃过我做的糕点。“
少女时期,她的手握着的是小红马的缰绳,常常撒欢的四处乱跑,惹得阿娘不开心。阿娘是真的不开心,总是对她说,“你可怎么办?没有一点心事,你可怎么办,你要阿娘怎么办?”
彼时她还不懂阿娘的愁死,看不懂阿娘眼里逐渐溢出来的泪花。她一边啃着牛肉,一边含含糊糊说,“什么意思啊,没有心事,我就一直开开心心,不好吗?”
那时候,阿娘没有说话,只是抱住了她。
要是后来的日子里阿娘能尝一块她做的糕点,怕是要被吓死了。
所以人死的时候真的可以看见很多人,她看到了阿娘,阿爹,阿翁,还有从小一齐长大的小红马,古兰玉山的小伙伴。啊呀,阿娘总是皱着眉头,一点也不好看,她要抚平阿娘的难过。
因为她再也不会让阿娘难过了。
阿娘回头笑着对她招招手,于是十九岁的古兰公主,十九岁的大汉太子妃变成了十九岁的瑶姬,扑在了父母的怀抱里,阿娘抚摸着她的头,“这些年,让你受了很多苦吧。”
最后的最后她的瞳孔涣散的放开了一圈,身体都凉了。
故事结束的时候,月初整个人靠坐在檀木椅上,她说“皇叔,我一直觉得我很可怜,被小倩姨带着,活得生不如死。可是后来的日子我仔细一想啊,其实我是最幸运的一个,因为活着,我才有机会去痛苦。”
而母亲化作黄沙,哥哥化作尘土。
许晏的目光如炬,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看上一眼。
她不曾看过这样的小皇叔,印象里他总是那么满不在乎,那么无坚不摧的样子,穿上盔甲能保家卫国,穿上便衣又是白俊公子。
此刻的他眉宇却是忧愁漫上,久久不舒,他一边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月初听老师说过,这枚白玉扳指大有来历。
是已故的莫大将军莫揽月的宝贝,他擅长射箭,以扳指借力,能拉开全长安最重的一把弓,后来莫家主家室家破人亡,这枚扳指便留给了下一个可以拉开这把弓的人。
那个人就是许晏。
“月初,我知道你恨,也知道你受的苦,皇叔永远支持你做的一切,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你们皇家打磨的一把刀。”
月初死死盯着他,想要看出他的其他意思。
但是他的眼神是那么干净和透彻,月初漂亮的眼珠却已经浊了。
“你虽无奈为恨所困,却不得以恨为生,你还年轻,这种负担太沉重了。”许晏伸出手,在她的头上轻轻的抚摸,“每个人都有心事,你以为我征战在外,多年以来心中没有半点不满吗?”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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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许家的家训,许晏自知难逃宿命,索性不辱家国,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
月初心跳的飞快,红晕从脸颊爬上了耳尖。她好奇的盯着这张让她不安的脸,像是看着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点的纯净。
她背负的太多了,她的思量曲折幽静,故而她仰慕许晏活得潇洒干净。她对他的感情就像是一个深陷泥沼的人,扒在一颗浮木上窥见了天光。
心中的欲念才下了眉头,就上了心头。
世间哪有什么藏得住的心事,大多从眼睛里漫出来。
月初站起身来,一把夺过瓷碗,飞速的想要逃离了许晏的视线范围。
就在要踏出门槛的一霎那,她顿住回首,“小皇叔,无论月初身处何处,站在何方,都在您的身后,为的都一定是护安军,月初生便是许家的人,死了,也做许家的鬼。”
许晏看着她仓惶而逃的背影,却很是感慨。
有一句话他憋在心里,一直没说,想必薛老也不想再提起。
薛老最初也曾是他的老师。
月初困乏的很,渐渐听到耳边似乎有人说话,才渐渐醒了过来,近来的一些日子她总是身体沉的不行,昏沉失重。
她先是茫然的看了四周的一群小丫头,想张嘴说话,才发现,张了张嘴,她想喝水。但是喉咙酸楚无比,泛着恶水,话出不得口,想来是昨日又是模糊噩梦缠身,醒来却是空白一片,无所适从。
她渐渐恢复视线,才想起这是侯爷府,哪里来的年轻丫头,这几个床边丫头在她睁眼的时候就上前伏地行礼,而后规规矩矩的起身,“公主醒了,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口谕,即刻就宣公主入宫。”
她这才想起,之前她回宫恰逢太后去三福三祈福,后来匆匆回来了一趟,她又病着,没有入宫,这一来二去,的确不曾见过皇祖母的面。
槅边的小窗被打开了,有个小丫头向里头看了一眼,月初看着她衣着打扮,只见这漂亮可人的小姑娘身着白底金丝挑汝阳裙,耳垂上戴着玉兰花,那露出的光洁手腕上正套了一个成色极好的金丝楠木镯,贵气逼人。
此丫头一见到月初,居然开心的很,急急进了屋,“真是没眼力见,”她放下手中的果盘,忙端了水送到月初嘴边,斥责那些小丫鬟,“真真是没眼力见的。”
丫鬟们忙着跪地认错。月初就着她的杯子喝了几口心中疑惑自然升起,只是话还说不出口。而对方也在笑眯眯的打量着她。
月初心想,我如今病容犹在,且刚刚醒来,仪容不整,很是难看,自然侧头半遮住脸。那贵气丫头却噗呲一笑,这远山眉眼弯弯,面若清秀芙蓉的丫头真是俊极了。
此人体贴的把她身后的枕头垫高,又指挥几个手下的丫头去准备起身的事儿,事无巨细,一件不落,那些规矩和步骤都是刻在她脑海里的东西。
“公主殿下,”漂亮的丫头回过身对她屈伸行礼,行的却不是丫鬟的礼节,反而是平辈的礼。“先前我同太后娘娘一并去祈福,这才错过了与妹妹相见,现如今我给妹妹赔个不是。”
月初自然收不下她的不是,起身就要回礼,可是却不知如何回,她只得虚虚学她起身半蹲。
那丫头还在笑,明媚灿烂,扶住了她,“我喊你一声妹妹其实已经沾了你的光,其实我也并非皇家的人,只不过一直养在太后身边,我的父亲是当朝天子监,我的母亲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而她则歪着头甜甜的笑着,“我是江家的大小姐江连翘。”
月初一路被人扶着很是不习惯,她不是这么个芊芊弱弱的女子,此刻被人簇拥着,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抬头就看见了在大门外站立已久的许晏,他的身边与之并立的便是她和老师扯进局里的陈将军,陈喜。
陈喜向两位贵姐儿行礼,而许晏则是站在了月初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看上去脸色不好,别是又病了。”
月初腹诽,病容虽在脸上,病理却在心里。
“皇叔,我想坐你的马。”月初没有上轿子的意思。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句平常的撒娇,江连翘却瞧了她一眼。
许晏牵来马,“都这么大了。”到底是没的话说,“坐吧。”
江连翘回看了后头的丫头一眼,那机灵的小丫头点点头,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