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莫君廷带着哭腔发抖,他摇着陷入昏迷的父亲,曾经名动天下的安邦卫大将军,此刻英雄末路,浑身是血的倒在了大汉的疆土上,他唯一的孩子则无能为力的目睹着他死亡的过程。
莫君廷就这么一边哭一边抖,不知过了多久,声音都沙哑了,他含糊的张开了被雪水冻得僵硬的嘴唇,小声说,“父亲,你醒醒,我害怕.......”
莫揽月听见了孩子的呼喊,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常这么说。
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早就习惯了与死肩并肩地恐惧,可却是舍不得这个孩子,此刻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分呼吸地力气推动喉间的气体,“不怕。我们...回家...吃核桃酥。”
人死如灯灭。
“父亲。”莫君廷已经感受不到父亲的呼吸了,哪怕胸前的跳动也失去了活动的力气,他不甘心,他想着若是带着父亲走,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大不了卷土重来。
可父亲的身体却那么重,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却一点也拉拽不了父亲。
父亲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其实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却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他恍惚记得父亲箭术超凡,当年一箭三雕,名动长安,才让才貌惊艳的江家大小姐一见钟情。
不知怎么的,莫君廷就这么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这些琐事,好像射出那一箭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的一件事。
父亲教他射箭,对他说,庭直啊,男人要有本事,不能混吃等死,不能畏首畏尾,在外保家卫国,在家卑躬屈膝,这样家国都能太平,父亲嘴角勾笑,腰背挺直,又笑着说,那大和的男人就不太行,长得矮不说,箭也射的不好,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娘就是看重我箭术惊人,一技傍身,才对我一见钟情。
那一箭设在了她的心上。
雪又大了起来,不通人情的埋葬了遍地的袍泽亡灵,在一片血海中,莫君廷站了起来,父亲用莫家的长矛抵住了僵直的躯壳,避免自己倒在地上。
莫揽月可以死,将军不能死。
而他身后已然插了上百只密密麻麻的箭,他昔日宽大厚实的背此刻像是一扇立在风雪里的碑石。
莫君廷爬回头,看着父亲的背影,失声抽泣。
不是说大和国的将士射不好箭吗?为什么就射杀了昔日万夫莫敌的莫大将军?
莫揽月背部箭杆密集,他的躯壳被冻得萎缩,像是一个曲着的石碑。
后来莫君廷就进了大牢,莫家上下备受诟病,莫家大宅也被十几根铁索困了起来,所有女眷禁足,已是圣上给出的最大恩赐。
门外风雪大盛,呼呼的如同下着刀子,要剜去每一个人脸上的肉,那一阵子整个长安都陷入了死寂。
有人说安邦卫叛国,有人说朝中又内奸,还有人说莫揽月轻敌,让数十万军士死于战乱。
东北十一城全线沦陷,民不聊生。
这时候众说纷纭。
唯一一点,安邦卫有罪,莫家死罪。
死牢里,前几日耀武扬威的狱卒正卑躬屈膝,双手奉茶,满脸堆笑的在审讯房外等待。
房内正坐着一人,此人头戴阴笼寒纱帽,身穿紫色弘文袍,上头绣着橙纹补子,此刻他身上还穿着氅衣,肩上雪花未化,他刚来不久,头发花白,身体不太好的样子,将手插放在白狐狸毛缝制的汤婆婆上。
他闭着眼睛,没有看牢里任何一个人。
他的心很乱。
大理寺卿就坐在老人身旁,他年纪不大,而立之年,正浑身冒汗,他只好用袖口擦拭,越擦越多,他胸口开始发疼。
莫君廷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异于常人,聪明好学,为人正义,他与莫家有几代的私交,哪里敢擅自动刑,迫于压力,让手下人审,还是心中发苦。莫君廷送来的时候咳嗽不止,刻完就开始吐血,完全审问不得,要是没有结果的死了,圣上非得让大理寺所有人脑袋落地。
他最后能做的就是派人给这个孩子清洗干净,头上的伤进行包扎,又偷偷安排了大夫去治他的伤寒,还是他命大,保住了一条残命。
大理寺卿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坐上的人,挪了挪早已没有直觉的屁股。
此人问:“安邦卫主政营就剩下这一个了?”
大理寺卿景仲兆连忙回,“正是。首辅大人,竖子是万丈渊里唯一透着气的人,由建宁小侯爷抓住的逃兵,许家先派了人押送回来,一会儿就来人。“
薛丙冷着脸,点点头,“许家这一次怕是要一家独大了。”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景仲兆一眼,喝了一口手边的凉茶,茶水泛着淡淡的花香,弥漫在窒息气氛的死牢里。
一个半死不活的半大孩子正垂着头,跪在下方。
大理寺卿连忙用袖子擦汗。
“许副将。”这几天连夜候审大理寺狱卒看到了来人风尘仆仆走来,连忙露出笑容,但他没有注意这个刻意的笑容此时多么让人不爽。
薛丙瞥了一眼来人,没有动。
来人看也不看堂中的人,他浑身都是外头风雪的气道,带着冰雪的愤怒,他直接冲到了莫君廷身前。不等莫君廷抬头,这人重重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上。
他是习武之人,这一拳驶出的力气大的几乎要了莫君廷的命,他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向后仰倒,仰面倒着咳出了血痰。
许晏用脚尖拨正了他的脸,战衣下摆就顺着他的嘴角沾染了血痰。他的眉间微不可见的皱了起来,”你知道塞北死了多少百姓吗?“
莫君廷咬着牙闷闷的咳了几声,血就顺着喷在地面上,细细密密的一层血点。他急忙用手捂嘴,却怎么也盖不住,鲜血堵住了他的嘴,他说不出话来。
许晏低头,绕着他走了一圈,在他头顶停下,“四十六万民众,大和和古兰一个东来,一个南下,他们沿着海岸线屠城。”他又仰头笑了一声,只是这一声冷的彻骨,”安邦卫居然一撤再撤,最后整只疲军就地困死在万丈渊。你知道是谁要灭你们莫家吗?“他顿了一下,看着方才他进来的方向,风雪裹着衣裘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雪水,顺延成一条三寸宽的痕迹。‘是那枉死的四十六万边疆民众,是那疲于奔波的十余万安邦卫。“
一晃眼那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当年许晏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爷兵,一股子皇家富贵的骄矜,让他此刻无比鄙视脚下逃命的懦夫。
护安军就是这样从江南军队一路北上,带着大汉人全部的希望,堵住了东海的叛乱,抗住了古兰玉山一脉的多次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