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秋天的南方,天气逐渐转凉,村里很安静,且昼夜温差大,夜里凉爽的空气有助于睡眠,当天蒙蒙亮,田家就趁着未明的晨曦起床,等到晨阳笼罩在门口的地坪上时,田亦富一家人也吃过早饭按时忙活了。
田清明正在帮母亲蒋红梅正将昨天没补完的旧衣服从里屋搬到走廊上,只见她快速将其中一件破衣服完好部份剪下,接着递给蒋红梅补到另一件衣服上。田清明不时觉得要打破这略显沉闷的气氛,她下意识地请母亲说说父亲当年的故事,尽管她很多时候不习惯听母亲说话,觉得她说着说着就脱离了主题绕到别的事情上,她觉得听母亲说完一件具体的事情很是费心。
“过去你不是最讨厌听我讲你爸的事情吗?怎么现在忽然对这些事产生兴趣了呢?我看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
蒋红梅轻声问起女儿,用刻意但不太擅长的善意开始谈话。清明想不到一向不太过问自己的母亲会忽然建议谈论起自己,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望着正在低头干活的母亲,看着她的几戳白发从后脑勺垂到跟前,盖住了她的耳朵和眼睛,她看到她的脖子瘦瘦长长地向前弯曲着,如果不是在膝盖上活动着双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瘦弱的人物雕像画。
田清明意识到自己有点发呆,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说:“我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说出来还不是让你不开心了。”也许听不清,六十岁的蒋红梅没有应答,对她来说,这样的无忧无虑的时光里,愿意去干这种对年轻人来说极为无聊的缝补活,也只有她女儿了,只有她才愿意耐心去做这些事情。
这是田清明高中毕业后在家度过的第一个秋天,年轻人的确需要一点乐趣来祛除这沉闷气氛,让它活跃一些,时间快一些。田清明说:“以前的这个时候,我在上课,习惯听课的时间长了,现在清闲下来倒觉得听力退化,耳朵显得多余,甚至波及其他器官,它们也像犯病一样,难受!”
蒋红梅第一次听女儿倾诉自己的感觉,觉得女儿的表达有些风趣,她不认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只是隐隐体会到女儿这段时间不舒服,尽管女儿一向勤快,孝顺。蒋红梅和田亦富夫妻俩私下讨论过不枉顶着巨大的非议送孩子念书,就是让她多懂些道理,贫穷的字眼很少在女儿面前提及,村里很多人以前经常当着他们的面旁若无人指责他们狂妄,妄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有些话她听不懂,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嗡嗡直响。她好像知道田清明用干活来压制自己的情绪,明明知道这些琐碎的活儿都是无用功,但不去违逆父母的意思,不去按照自己的本性选择生活的方式,变得平静接受。
考试成绩公布后,清明总陷入思考:难道我还在等待着一个转折的时机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和老人家在一起,是考试结果让我有这么多理不清的思路?还是眼前的处境让我感受到压力,我的心思真是越来越乱了。
蒋红梅只见女儿低头不说话,她笑着继续问:“你知道我上学时为什么不想听你提过去的事吗?”
“我也不知道之前为什么不想听,你现在说说给我听。”她带着敷衍的语气说道,只当做打发眼前无聊的时光。
“听我们说事情,都是不好的,破坏好心情,对学习不利,不但不能改变,反而产生糟糕的心情,产生自卑性格,你父亲说不能拿到好成绩顺利升学就会继续贫穷,在同学之间抬不起头,他们会看不起你的。”蒋红梅重复平时丈夫告诫她的话,她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只是表达不出来。
这时,田亦富开口打断母女的谈话:“我最喜欢你听我的故事,如果你想出去玩耍,就得一心一意帮你妈剪完这旧布,再把纽扣剪下来就可以去玩了,家里暂时没有其它的事要做。”
“我那里都不想去,前段时间我就去了几次村口荔枝林,每个人见了我都问我考大学的升学成绩是不是只差八分?我如实告知又纷纷替我可惜,我不想听,这些廉价的同情统统都是假仁假义的,如果不是借助秋风可以去捡些被大风刮下的残余荔枝果,我才不会去那里给被人议论。”
“我以为你为了跟他们聊天,在家实在太沉闷,你妈喜欢说其他人的是是非非,怕会烦着你。”
“爸,你想多了,哪里有人喜欢搬弄是非,我不想被其他人同情罢了,你从来不敢在众人面前说起关于我的话,尤其在见李桂香的时候,每次都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田亦富看看她笑着不想说话,觉得女儿田清明的反应灵敏,知道他想什么。
母亲听完他们的对话马上问:“李桂香是赖福花母亲?”
“是的,就是那对不知好歹的母女,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田清明忍不住埋怨。
“她到底怎么啦?”田亦富问,心里更多是觉得自己的女儿怎么也学起蒋红梅那套疑神疑鬼的作风来。
“和赖福花上学的这些年常被她笑话,我身上穿着这些挂着补丁的花衣服,一听就知道她故意嘲笑我们穷。”
“都是因为你爸爸,当年食品站杀猪不敢自己动手,叫过你爸去,要是你爸去,我们就不会被他们瞧不起了,但你爸爸真是这样老实胆小,所以才会一直这么穷。你看十六叔,他家生活过得好,现在他说的话不管有没有道理,说出来就是有人相信。”十六叔排行十六,原名不详,村里人叫他十六叔。
“我觉得那些人不喜欢分非黑白,喜欢听十六叔的一面之词。”
听田清明这么说,田亦富沉思了一会,不知说什么才好。
田清明又说:“爸爸,你能织粪簊卖已不错,但我觉得织得太慢了,只顾质量不顾数量,清明说话的时候看着蒋红梅的反应,看到蒋红梅脸上掠过一丝莫名的笑容,因为她从女儿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对目不识丁的她来说等同是认可,她为此感到愉快。
“女儿说得没错,你一天织不到一对,换回来的钱不够买盐油吃。”蒋红梅接着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
“你跟女儿说这些话有什么用,你奚落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清明,你妈从来没说我的一句好话,别人说什么,她也跟着说什么,别人瞧不起我;她也跟着瞧不起我。”
“依我看这些都是小事,像爸爸这样的人不是也有过美好的过去吗?听很多人说过爸爸以前差点就去当老师了,老师可是一个很光彩的事业?”
“唉!我想起来了,提起当年你父亲有人叫他去教书,谁知他胆子小得象半只蚂蚁胆,上讲台声音颤颤,整个教室都被笑颤了,讲不下去,去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蒋红梅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没有这么夸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是赖日光喜欢乱说,你就喜欢和她们经常在一起说我,他们全家人都是这样,喜欢拿别人的短处开玩笑。”田亦富为自己辩解。
“提起这个人,你要小心说话,得罪他你没有好日子过,他的传言比十六叔还要历害,你想想最近食品站解散了,他每天走村串户去宰猪,跟人打交道的时间比十六叔还厉害,他的话传得很快的,不过这一次他应该帮我们说好话才对,不要忘了清明和他女儿还是同班同学,刚才你说她瞧不起你,这点就像她母亲,瞧不起穷人家。”蒋红梅继续说道。
“我家清明学习成绩一直比她的好,长得比她标志,清明,你说是吗?”田亦富带着疼爱的语气慢吞吞轻轻地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在夸奖我,还是夸奖你自己,我除了这点比她好外,就再找不到比得上她的地方了,妈,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高考还是差八分,看来还是没有读大学的命。”她带着娇嗔的语气跟蒋红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