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囚了她半生,囚住了她的身,也囚住了自己的心。
1
他待我是极好的,好吃好喝供着,有人伺候着,没人敢对我逾矩半分,说是囚牢,不如说是世外桃源。
初见忆琼先生时,提及前尘往事,她如是说,面上都是岁月静好,不怨不恨,不嗔不怪。
忆琼先生已逾百岁,眸子里仍旧清澈,不染尘埃,仿佛半生被囚,半生颠沛,半生漂泊都与她无关。
“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我很少回忆,但是你既想听,我与你说说也无妨。”忆琼先生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就像是在给我讲别人的故事。
2
忆琼先生本名林佩玖,取自诗经“彼留之子,诒我佩玖”。林父用心良苦,希望她为美玉,终身佩戴于爱人之身,日日被爱,日日被呵护。而她似乎也中了名字的魔咒,走向完全相反的人生,半生囚禁,一生爱而不得。
林佩玖出生于1902年的上海,父亲是富甲一方的商人,母亲是书香世家的小姐,算是出身高贵。林夫人疼她,到了年纪也不舍得给她裹脚,到了十岁,民国成立,新思潮涌动,男子都剪了辫子,女子也不再裹脚,就这样,林佩玖成了全城第一个没有裹过脚的女孩。
脚上少了束缚,思想也解放了。林佩玖从小就闹腾,咿咿呀呀哭个不停,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天天和官宦子弟厮混在一起,夜夜笙歌,美其名曰追求自由。林家人都拿他没办法,只好送她去上学。
林佩玖去的是上海的私立女校,她一生的羁绊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林佩玖天性受不住束缚,学校也锁不住她,经常逃课出去玩。她最喜欢去的是街角的咖啡厅,随便拿一本闲书,一坐就是一下午。她不是不爱读书,只是讨厌课本上晦涩难懂的文字。她爱的新文学,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文字。
季琼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一日下午,林佩玖照常来到在咖啡厅里看书,她常坐的桌子前却多了一个男人。男人穿着长衫,戴金框眼镜,侧脸柔和温润,让人着迷。林佩玖从来不吃亏,即使眼前坐的人生的再好看,占了她的位置,她一定要讨回来。“啪”的一声,书被林佩玖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接着整个咖啡厅就响起了她清脆的声音:“先生,这是我的位置。”语气凌厉,咄咄逼人。
季琼抬头,拢起嘴角,说道:“小姐,我先来的。”语气温和,却不容辩驳。
季琼一笑,林佩玖愣住了,公子人如玉,陌上世无双,也不过如此。她读的闲书里面的翩翩公子一瞬间都有了模样。
林佩玖一时语噻找不出话反驳,顿时没了气焰,要了一杯咖啡,乖乖的在他对面坐下读书。
季琼却放下了手中的书,搅着手中的咖啡,漫不经心地调侃道:“我叫季琼,季节的季,琼楼玉宇的琼,小姐如此与众不同,不妨交个朋友。”
林佩玖也见过不少男子,像季琼这样的倒是头一次,长着一张斯文儒雅的学者模样,言语间却尽是玩世不恭地挑衅,不禁来了兴趣,开口道:“林佩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林,佩玖来自诗经,我不记得哪句了,季先生可以自己回去查查。”
季琼哑然失笑:“彼留之子,贻我佩玖,很好听的名字。”
3
再见季琼是三个星期之后,林佩玖一时兴起,第一次没有逃掉下午的文言课。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倚着窗,微风轻轻拂过脸庞,百无聊赖地数有多少只鸟从窗前飞过。
“就是你每次都逃我的课。”林佩玖数的正入神时,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
林佩玖转身,眼前是灰白色的长衫,长衫上还有好闻的薄荷的香味。她好奇地抬头,正好撞上面前人的目光。季琼正冲她笑,笑里带着玩味和挑逗。
林佩玖也笑了:“早告诉我你在这里教文言,我绝对今天也不会来。”
季琼也不恼,只是收敛了笑容,端出先生的架子道:“林小姐既然来课堂,那就是我季某的学生,我相信林小姐的修养,也请林小姐相信我这个老师不会让你失望。”
林佩玖与人说话从来都是要占上风,季琼却一次又一次压的她说不出话反驳。
林佩玖撇撇嘴,继续看窗外的风景,心里却憋着气:季琼就是个衣冠禽兽,摆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像个学者,却一点也没有绅士风度。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季琼的文言课是有趣的。难懂的文字在经过季琼的讲解竟变得生动起来。
一整节课,林佩玖没有睡觉也没有走神,一直专注地听季琼讲课。温润的声线,读起文言文有特别的美感。
林佩玖那日之后再也没有逃过文言课,相反,每天都会早早地来到教室,占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季琼每次课前都喜欢坐在林佩玖前面的桌子调侃林佩玖:“林小姐今天怎么肯赏脸来听我的课?”
林佩玖心里盛着欢喜,嘴里也多了溢美:“先生课讲的好,我自然愿意听。”
季琼害羞了,脸颊绯红,低头笑出浅浅的酒窝。
4
季琼上课喜欢问问题,尤其喜欢提问林佩玖。季琼问题刁钻,也只有林佩玖能对答如流。她是贪玩,但毕竟是在书香世家长大的孩子,每日伴着母亲读的诗句入眠,她深恶痛绝的文言文已经长到骨子里。
季琼像往常一样讲完一段文章,停下来问问题,却没有指定人回答:“你们喜欢文言文还是白话文?”
所有人都盯着季琼,却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正值风口浪尖,政府对白话文查的严,说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我喜欢白话文,文言文太拗口了。”清脆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林佩玖站起来,迎上季琼的目光。
季琼的目光里有惊讶,更多的却是欣赏。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林佩玖同学,我喜欢你的直率。”季琼冲林佩玖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又郑重地站在讲台上,打量着每一位学生,说道:“我虽然讲文言,也喜欢白话文,略有研究,想听可以找我。”
季琼说完又接着讲课,没有再继续白话文这个话题。他看到漠然和恐惧浮现在讲台下的每一个人的脸上,只有林佩玖的眼神像一汪清泉,洒满阳光,澄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