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如怒,波涛如聚……
连天的大水,川流不息,灰黑的暗流,蕴含滔天之势。人力在此,显得是那样渺小,唯有顺水行舟,方得一线生机。
这绝不是艺术上形容,在我们视角中,天上地下全都是灰黑色的浪涛,每一个浪涛的起落都历时悠长,条条水龙在空中纵横交错,当真是盘虬卧龙不一而同。它就像一个巨大的气泡,把我们包裹在里面,一座座巍峨的高山在浪涛中沉浮,随着流水渐行渐远。
沿着洋流行进,是唯一的路线,因为时空序位都乱成了一锅粥,毫不夸张的说,这浩瀚无边的大水,正是天地本貌的体现。若不想被这伟岸的力量撕扯成碎片,那就一定要按照规矩前进。
大瀛海中虽然凶险,好歹有迹可循。真正危险的,反而是看似平静的岛屿。
突然加大或者消失的力场只算稀松平常,即使再普通的迷宫,那古怪的引力方向都绝对能将你绕的七荤八素。许多未知的“自然陷阱”,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例如,原本看起来坚实的大地在踏上的刹那突然蒸发,可能还能来的落到坑底,紧接着就在天上下起了岩土暴雨……这种天然的活埋场,不晓得吞噬过多少生命。
这,是一个名为“浮山海”的秘境。
正因为极端的环境,才能给物体赋予出异常的性质。从这样地方带出的东西,往往都是对修士们有着极大的用处。不过,后来被某位大能者以治水之法理顺了水路,又挪移了小世界的空间道标,秘境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直至后来,就谁也想不起这个被人占做了自家道场的地方了。
仙家,玄冥崖。
一条自然形成的溶洞贯通山腹,清澈小溪从中流出,逆流而上,直至尽头,豁然开朗,近百亩的天坑底部绿意浓浓,地貌和气候特征独特,宛若天河从苍穹中垂落,素白瀑布将那一上一下两面宝镜连在一处。在那同样被绿意拱起的山壁半腰,有那么一座淡雅的道观——妙本观。
这里就是仙家“玄冥崖”在世间的宗门所在,常驻里面的,不过大猫小猫三两枝。真正的仙门却是在那瀑布之内,以仙术打开水流,便能见到那壮丽秀美的洞天福地。
这是片水流的世界,同样打开瀑布水帘,便能踏在漂浮在水中的浮岛之上,不大的岛屿只有这一条水落下,重新流入川流中,这是涛涛大水内,少有的几条与外界相通,特意引流之下作为门户。
极目远眺,许许多多岛屿都漂浮在水上,随波逐流,浩浩荡荡的大水不知从何而来将往哪里去。明亮的世界影影绰绰,水汽丰沛,却是这条河流充塞天地,循环无端,整个世界便只有这条水脉而已。
“玄冥崖”五脉各居一岛,名曰: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
即便不是积极入世的门派,也有十数万的规模,不过水中的每座岛屿都堪比一个国家的面积,别说这十几万人的门人弟子,就是再多个百倍千倍也养的活。每座岛屿之上都不知有几百传承,皆是玄冥一脉传人,多则数百,少则不足一掌之数,大则三代同堂,小则唯一师一徒尔。
这日,三个衣着素雅气质飘逸的少年从“岱舆”离开,准备前往外界,由大师兄带领前往“盘古冢”参加万道大会。
这万道大会实际上是各大门派交流的集会,论道、斗法、交易、拜师……是每十五年一届的盛会,自然是相当热闹,无论增长阅历还是想要出名投地都是个不错的机会。尤其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许多门派和个人都想在这里争个高低,看看究竟谁家法术神通更胜一筹。这次派去参赛的,岱屿三人,员峤一人,方壶五人,瀛洲七人,蓬莱四人,除却瀛洲一脉有位先天境界的弟子外,尽皆是在后天停留许久的巅峰境界以及手段不错的后进。
领队是门派里当代的大师兄——他不参赛。
因为是自家门派,辈分的上下关系很是严格,辈分最大的是掌门的师叔辈跟辈分最小的差了四辈人,只要在门中,管你修为高低,只要辈分低就得叫师叔师爷,只要入门晚就得叫师兄。当然,这个入门指的是正式拜师,门中六百一十四个流派,包括掌门、长老等在内不足五千人,是真正门内,而上代弟子尚且年轻,大多都没有收徒,所以最年轻的一代至今尚不足三百,其中大师兄便是其中修为最高的一个。
大师兄也是一位有点“传奇”性的人物,所承流派也比较特别——守门人。也就是专门驻留“妙本观”不入洞天的那一脉传人。
当年,上代守门人,妙本观观主带他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对于修行而言已经有点太老了。不过妙本真人说他是难得的道种,硬要收做记名弟子。
在浮山海洞天中,守门人记名弟子的身份没什么用,除了刚开始风光了一下外,基本就和其他大龄弟子没什么区别。洞天里的人跟外面没有区别,甚至由于武力的提升,冲突更为激烈,相互之间拉帮结伙,勾心斗角,为求获得更多资源不择手段。生活中门外弟子多颇排挤他,修炼上进度缓慢,流言蜚语,冷嘲热讽,欺侮霸凌……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不过他一贯的沉默。忍的精髓是,自己难受,让别人更难受。
如此九年,从一开始自生闷气、焦躁,到后来渐渐平静,最终淡然。
期间有过生死斗的帖子,不过没接,受嘲笑是在所难免的,可又怎么样呢?克扣分配的修炼资源便扣吧,最后一点不剩也无所谓,反正饿不死……修练是求心的事,急不得。
九年时间,修为境界几乎没有增长,然而身心却恰恰符合了古静修的标准,积累了一身清灵精纯的灵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境界突飞猛击,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增长。这之后的九年里,各种荣誉落在他的手里,仿佛一下从地狱升上了天堂。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也收到了影响,心态变得不那么沉稳,幸好本身性格沉静,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而后突然有一天,他惊醒过来,开始反思自己的心态,调整为人处世的方法,逐渐变得外圆内方,圆通起来。
于是在结丹后的第二天,正式拜妙本真人为师。
拜师之后,他又用了九年时间,一点点将自己的存在从人们的视线中抹去,最后身心意咸归宁静。
拜师之后,作为大师兄的他更加深居简出,只偶尔去给新进弟子讲解经义。好似一切功名利禄、人世繁华都要离他而去。
于是曾经有同门的小师弟问他:师兄你究竟修的什么?要神通,神通没有,要名声,名声也被人淡忘,你究竟求个什么啊?
大师兄答:求仙。
小师弟疑:没有神通你求的什么仙?长生不老么?
大师兄答:是淡然心。
小师弟不屑:淡然有何用。你不争、不抢、不夺,该是你的也会被别人拿走,到时候没人看得起你,也没人把你当回事,没有力量就没有话语权,若不争取如何能在证道之路上走下去?
大师兄称是。
后来,这位师弟继承了“守门人”这个在宗门内地位颇高的职位。对此,大师兄表示并无意外和异议。
论神通,那位师弟虽然只是后天境界,战力却是超过许多先天人,可不是手段羸弱的大师兄能望其项背。
至于让大师兄护送师弟们去参赛,一方面是因为身份合适,正好代替那些懒得动的长辈们做这事。另一方面,好歹也是先天,金丹与肉身合一,真气循环不绝,天生灵感,再弱也弱不到哪里去,修炼的《虚极静笃》功法可是防御宝典,正是适合做保姆。
想当年,“莽苍巫宗”的狂侯与“大象剑宗”的“齿神”罗千,二人战于山谷中。
当时只听谷中战鼓擂鸣,杀声不绝于耳。
三道黑气所化的剑锋在半空分分合合,细看之下却好似千军万马组成阵列,发起声势浩大的冲锋。正是天皇连山剑剑法中“兵山雷动”一式。
忽然之间,状若水牛的异兽猛然从中窜出,张口咬断其中一道剑气。在“嘎吱嘎吱”的刺耳声中,剑气便被那东西碾碎吞噬,牛头顺势撞出,吞噬的金气汇入巨角之中,同半空中的某物发生了巨大的碰撞。——《兽狂刀诀》呲铁利刚
刀剑碰撞,一边长剑杀气腾腾,犹如大军压境,一边挥舞厚重石刀,势大力沉,并且在刀锋降临之时似乎化为巨大兽口将要撕碎它的猎物。
这两位战斗正酣,丝毫忘记了其他,将周围毁的一塌糊涂,随着转移,却将无辜人也卷了进来。
当时罗千正一招“杀动干戈”出来,金气风暴围绕在剑上,演化出无穷兵器龙卷,粉碎沿路阻挡的一切。却在将茂密的树林刮出一条丑陋的沟壑同时,战局之外的人出现在眼前。
战斗都是眨眼之间,说时迟那时快,基本都没有反映的时间,那人已经飘然后退,手指在半空画了一圆,弹手将氤氲的烟圈想着“杀动干戈”所化的风暴撞去。风暴落入烟圈之中,居然瞬息之间就被吸收了大半,不过烟圈也快速膨大,最终轻轻“噗”的声响,不算剧烈的灵气向两边扩散出去。虽然剑气没有全部化解,却足以让他收招。
另一边,狂侯同样了解情况,可没有收手的打算,只是“诸犍巨鸣”尚未挥出,胸口便中了掌,其就宛如轻风徐来没有引起丝毫波动,出乎感官之外的欺身而入。只是中了这看似清风的掌,狂侯只觉得气息一振,胸口被按下去半寸,就跟印章按进泥里起的,直接就是深深地掌印,所有动能灵能都被灌入这方寸之间。
就在气息混乱之时,招式失去了控制,那足以震动河岳的招式就被那位引气转移,一把搂走,脚下节节拔高,终究送入天空之上。
这场战斗后来无疾而终,同时也是玄冥崖当代大师兄罕有出手的一次。
准确的来说,大师兄是那种“只悟大道不修小术,习武只为强身健体的隐者”类型,斗法非其所擅长,更别提那种以武为生以武为命的武者。当然,在大师兄看来,修士界绝大数都是拥有超凡力量的普通人罢了,就算修为、灵力如何高,遇到真正武者也要完蛋。而他自己,只是不随波逐流去学不必要的东西而已。
不是武者,对杀意的感应过于迟钝,对战斗的智慧一窍不通,对生死的认识完全不同。即便有再强力量,只会法术对轰的话,碰不到对方也无用处,被勘破路数之后,超凡的力量不过摆设,灵觉再敏锐再广阔,反应不急也是废物一个……
所以说呢,大师兄知道有力量很好,可惜,他也知道“我做不到啊”!
其实,玄冥崖大师兄的独家招式还是挺有意思的。其名为——
一俗三雅「搂头撞脸;清风徐来,平步青云,天之苍苍」
搂头撞脸顾名思义,搂过头来,把脸撞在地上,膝上,墙上,尖角上……当然,这招俗归俗,内涵并不却,主要通过顺气化力,太极之法,动摇对方的势,并且引导方向借力打力,从而让脸被撞的更加实成。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无声无息的一掌,却在接触时将全部力量灌入掌中,很通透的一招。
平步青云是提纵功夫,直接踏着空间往上升。
天之苍苍用来化纳,根据烟圈的厚实度,可以承受一个固定的极限。
按照个人所说,这几招是平时兴致来时,得意的作品。用起来就是自己乐呵,真没想过要拿去打架。
难得出趟远门,万道大会一行,来去都没什么意外。
唯一的波折,是飞舟走在半途遇到了个驱尸御鬼的修士。舟上有位修炼正气的师弟讨厌那些阴秽鬼物,更看不惯毁人尸身的行为,御剑就要跟人动手,不过被拦了下来。
那位师弟愤愤:毁人尸身,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你焉敢拦我?
大师兄回:人以故去,此身非人,回归天地才是轮回正道。既已是物非人,他人取用无可厚非。
那位师弟怒:歪理邪说,呸!我看你就是包庇邪魔歪道!
大师兄回:你可知他曾犯何过?有证据么?
那师弟傲然: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等从小饱读圣贤书,自当降妖除魔,义不容辞。我虽不知他所行,单这一身邪道鬼术却足以证明,说不定平时就是作恶多端!
大师兄叹:是不能用臆想给人定罪的,弃常者妖,不正者歪,极端者邪。你的想法才是邪道啊……
那位师弟刚想再说,却被大师兄封住了嘴,原本便被制住穴窍尚未舒展,此时自然没还手能力,很快便被五花大绑起来,只能恶狠狠的用眼睛盯着,好似要用目光剜肉下来。
大师兄又训:况且,法术哪里有正邪之分?向来有正邪之分的只有人。岂不闻“正人行邪法,邪法亦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亦邪”,就算是魔宗,通过负面情绪吸引世界中诸如秽绝、灾难等力量修炼神通,也不能说他们就是恶。诚然,他们中为非作歹的的确不少,可也未尝没有真英雄,名门大派里伪君子也不少。我没义务了解你怎么想,对他是好是坏也不感兴趣,谁也没义务按你的想法过活。你们也听着,除非罪证落实,否则不必理会,再惹事……罚!
后来那位耿直的师弟出山以后,被骗去当了刀子,错杀了不少无辜者,真相大白后自尽于深山。他的“正心”剑被染上了极端,变异为“以义之名”剑。留下的东西,在许多年后,成为了某个人的机缘……
至于大师兄,后来连这位师弟的名字都没记住。罚他,是因为工作,仅此而已。
后来有媚修来诱惑他们的时候,都是直接一掌拍死,毫不怜香惜玉——在同样非破坏型的修士中他武力值其实还算不错的,而魅惑之类的心灵术法对他效果甚微,于是那帮人就悲剧了呗。
其实,大师兄在宗门人气还是不错的,尤其底层的弟子们都对他很是拥护。除了有时候在一些难以抉择的事情上或许果断,看起来冷冰冰,好似从来不需要选择犹豫似的。其他时候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不用的东西——比如丹药、法器之类——经常或分或借给其他需要的同门,还常常给低阶弟子免费讲一些有用的东西。当然,遇上白眼狼的情况,来烦,就是一巴掌。
玄冥崖大师兄,在为新入门弟子授课时,曾这样说过:
所谓“大爱无情”,兼爱众生普度众生的善者,亦是最无情之人。无所不爱,则无爱,他们所爱的,是天下苍生这个概念,而独立到一人一事,并不会分出更多的情感,所以才能以淡然心处之,做出最为理智的选择,即为众生平等。
真正的兼爱者,或对自身的爱也不会比别人多一分,非不爱己,是平等。
人,生而平等,此为善。
善,是维生的必要因素。何为善?能得活者为善,活一人,活一家,活一国,活一文明。故以活天下苍生为大善,此乃苍生“生”的意志,余者皆为之避退。
若想普度,必先自修。否则为善无道,类同作恶。
我所求之仙,唯一淡然心而已。
何为仙?逍遥自在。
无牵无挂是为自在。
凡伤害你的,引诱你的,林林种种,将这一心执念全都放下,淡然处之,无论发生什么都能视之如常。
外在的淡然,有时只是淡漠,所以还要向内求索。哪怕对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一样能淡然的面对生死,这便是超脱生死之外,得道成仙。
所以唯有归去之时才知永恒。
生死如常,延长生命是为了追求自己的道路,而不是作为守尸奴一辈子。
仙,本来就与修为无关。淡然心有真性情,这便是神通。心淡然则生纯粹,使之如一。道家讲无为而无不为,放下是为了能拿起,修行的是人,而非手中这一坨。
在我看来,建道观与寺庙之类,供奉神像,才是真正的普度,而非如某些道友所认为的,是单纯用来收集信仰的功利心。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自修资质,倒不如将心念寄托在外物上,同样能寻求一个纯粹。说不定,其中就有谁能寻找到自己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