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硝烟刺激着残存的嗅觉,从额头流淌下的鲜血协同满天的尘土一起迷糊了眼睛,还在渗血的耳朵中依然响着似乎永不停歇的嗡鸣声,喉咙中不时涌上来的腥甜气息冲击着味蕾,江明风拖着残破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随着距离一步一步缩短,水泥地面上一个龟裂且微微凹陷的大坑出现在眼前,巷道两边的建筑墙壁布满了大大小小无数裂痕,上面因缺失混凝的包裹而露出蛛网般弯曲的钢筋,这一切都表明了那个炸药包的威力有多么巨大。
而就在那微陷的坑中,一个黑色人形物体正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蜷缩在地上,似乎是刻意要把身体缩到最小的体积。当江明风停住脚步时,无面者也缓缓重新站直身体。
“居然还没死。”
无面者初略看上去与爆炸之前并无二致,但在细看之下,江明风发现无面者身体表面的种黑色物质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就像从一件崭新笔挺的西装变为了褴褛的衣衫,而且有几处部位很明显已经失去黑色物质覆盖,就像是衣服上被扯裂的破口,露出里面深红的颜色,那形状不规则的怪异武器也已经消失不见。
那外露的深红色是不是无面者的皮肤或者身体组织,江明风不知道,或许地球上也没人知道,没有人见过那黑色物质包裹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江明风知道的是,炸药包的威力虽然不足以一击毙命,但却也已经破开无面者的防御手段,继而令那层黑色物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
看着黑色物质在短短几秒内化为液体状,在无面者身体表面流动,厚度变得均匀,深红色的破口随之逐渐缩小,无数明显被炸药包中钢珠近距离冲击所造成的凹坑也逐一消失,江明风知道,机会只有短短的现在。
他抽出腰间那把真正在属于自己的格洛克19古董手枪,用单手持枪姿势向无面者连续扣动扳机。伸在半空的手随着枪响而颤动,一颗颗滚烫的9毫米弹壳随着套筒的向后滑动从抛壳窗一一弹出。连续10声枪响,同样的一次性清空弹匣。
单手持枪与虚弱的身体,让他根本无法发挥出长期在民间射击场所练就出来的枪法,就算在这不到十米的近距离也根本无法准确命中无面者外露出的要害。但他却清楚地看见,无面者的身体随着每一声枪响而发生轻微抖动,甚至两边肩膀明显被击中而有节奏地向后晃动,每一颗命中的子弹都在那层黑色物质上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细微凹坑。
显然,防护罩已经消失。
“杀死它,杀死它,杀死它!”江明风的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这三个字,热血在他体内一阵一阵地翻涌。
谈不上什么国仇家恨,愤怒的确切来源是一个一个在身边倒下的,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同伴。暴涨的愤怒变成狂暴的杀戮欲望,他的想法变得更纯粹:要把眼前站着的敌人变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更像是从他的意识深处突然爆发出来的杀戮欲望,那股嗜血冲动最后覆盖一切其他情感,澎湃地冲击着他的表意识,最后,他不知道这股欲望是源于愤怒,还是他本来就渴望杀戮,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明确目的“我就是要杀死它!”
把格洛克19插回腰间的树脂枪套,江明风从后腰抽出那把疯狗军刀,同时嘴角上扬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弧度,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带着几分狰狞。
铬合金电镀刀身在炎热的空气中散发出丝丝寒气,此刻,一切肉体上的疼痛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重伤的身体不再轻微地摇晃不定,骨头外露的左手也似乎变得不再属于自己,血液的加速流动让疲惫的肌肉重新充满力量,这种感觉就像是给他的灵魂换上了一具新的躯壳。
随着一切身体上的转变,他的精神也进入了高度集中的状态,被爆炸震得浑浊的思维也变得无比清晰,就连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得缓慢。
这种状态在江明风的人生中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短暂地勾起他一段过往的回忆。
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那他的确有一个,他患有“肾上腺素异常激发综合症”。这种病症并不算罕见,患病率约一千两百万分之一,具体表现为情绪激动时身体会过量分泌肾上腺素,令人体的运动机能超出常规极限,但同时会严重损害身体肌肉和内脏器官。
那是一个治安还未完善的年代,几乎每个人满为患的公交车站中,都能看到若干个腋下夹着报纸的人。他们总是跟在上车人群的最后头,他们总是拼命往前推挤,他们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更迫切想要进入车厢,但他们却又几乎从不真正跨入车门。他们互相认识却又装作完全陌生,他们动作迅速配合默契,一旦得手,账物会在几秒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六岁是一个带着天真与热血的年纪,江明风更是比同龄人多了一分莫名其妙的正义感。他讨厌小偷,他认为窃取别人的辛勤汗水是天底下最卑鄙的行为。
他每天都在同一个车站等待公车的到来,同时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同一个盗窃团伙。理智告诉他要避免发生明面上的冲突,他做的只是装作无意地拍打或者撞击即将成为受害者的乘客,让这群卑鄙的人即将到手的猎物化为两手空空。
虽不是大义凛然的舍身取义,却也是力所能及的尽力而为。他天真地认为,人,必须具有正义感。
当一台小型面包车忽然冲上人行道,横挡在他每天必经的道路前,他的人生也从这一刻起陷入深渊之中。
车上跳下来四个样貌并不陌生的青年,他们手持棍棒,不由分说就向他抡起武器。
铝合金水管重重砸在手臂上,彻骨的疼痛透过脑神经直穿透灵魂,口中不觉发出的哀嚎声吸引周围行人向事发地点聚拢而来。但他们却无一例外的只是围观议论,像是正在观赏一场期待已久的演出,似乎自己才是遭人唾弃的混混,似乎自己的遭遇理所应当,似乎自己就该受到这样的痛苦。
慌乱中,他眼角瞟见围观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男人正饶有兴趣地用一台崭新的手机对着自己,那在当时十分少见的精致摄像头正默默地记录着前方发生的一切。而这台手机,正是昨天因他善意的提醒,而从盗窃团伙手中溜走的猎物。
这是他第一次彻身体会到社会的不公与自己的弱小无助,还有旁人可怕的冷漠。但他没有选择逃跑,没有选择求饶,疼痛与周遭的一起激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从灵魂深处爆的发欲图淹没一切的愤怒。
侧身躲过下落速度变得缓慢的水管,江明风青筋暴起的拳头直挥向面前那张充满报复快感的脸。随着颧骨碎裂的细微脆响,那个嘴角还展露着狡诈笑容的头颅像一个磕在桌角的鸡蛋般凹陷下去。
愤怒就像给了他无穷尽的力量,被大把扯下来的头发,被撕裂的衣服,被拧脱臼的关节,被蹬碎的膝盖,被打掉的牙齿,求饶和呼救声喊作一片。当维持秩序的人员赶到现场时,那台一吨重的小面包已经被他直接用双手掀起侧翻在人行道上。
三中伤一重伤,江明风自己也差点因为引发肾衰竭而死亡。防卫过当的罪名使他的家庭必须赔偿出一大笔钱,那莫名的正义感让那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几近崩溃,借钱,负债,对生活的希望与热爱从此不复存在,只有责备与痛骂伴随着他迈入成年。
有时他会想,或许当时有人报警,有人心里想要阻止,他们只是畏惧于赤裸裸的暴力而没有勇气挺身而出,毕竟都市人都会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他并不责怪社会的冷漠,但他那无意义的正义感却是确确实实地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
从那天起,他开始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在平稳状态,时刻挂在脸上的微笑变成了一张固定的面具。渐渐地,他对一切都变得无所谓,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他就像变成了一个乘坐在自己躯壳上的乘客,默默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与身边的一切事情,然后报以一个无所谓的微笑。在绝望的生活中,他机械地重复每天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这些必须的活动,却是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也遥不可及,生命永远缺失了某一部分。
但是内心深处的潜意识中,他似乎任然期盼着什么的发生,又或者是什么的结束。只有在射击场拿起那把属于自己的,只能在俱乐部指定范围内持有的格洛克19,在灵活的躲闪与移动中,在手指一次次扣动扳机的活动中,在握把传来的后坐力中,把一个个人形标靶打得稀烂,他才多少能感受到一点活着的真实感。
回忆转瞬即逝,登山靴与地面的摩擦掀起了一片又一片尘土,江明风又一次用自己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冲向无面者,只是速度比先前更加快。
他看准了无面者脖颈下一处手指般粗细的红色,目标很明确,在这片红色被黑色掩盖之前,把手里的刀捅进其中。
就在他距无面者约五米距离时,他发现无面者的左手之中多出一件黑色长条状物体。
是武器?还是什么防御装置?我不在乎。
只见无面者修长的左手稍微举起,然后猛然从上而下向他作出一个劈砍的动作,奇怪的是从即将落下的轨迹来看,那黑色物体根本触碰不到江明风身体分毫。
高度精神集中所带来的高速反应力,令江明风血红的双眼能捕捉到无面者的每一丝动作。说不清楚是出于本能,还是真的感觉到什么向自己袭来,江明风下意识地扭转身体,运用腰部力量使身体在前冲的惯性中改变了一个角度,躲闪开那黑色物体的延长线落下的轨迹,他感觉到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自己划过,空气被带起细微的流动,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破空声。但是用肉眼看去,那里却不存在任何物体。
就在此刻,超乎常态的反应能力与洞察力让他看准了无面者动作的空档,疯狗军刀在月光的映照下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寒芒,直刺向无面者的脖颈。
“噗嗤”一声轻微的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军刀稳稳扎进了那一小块黑色物质的破口处。
与此同时,江明风的双腿与右手又再次加大力道,体内血液中的高浓度肾上腺素压榨出残躯中的每一分力量,整个刀身几乎完全没入无面者身体,从刀柄传出的冲击力把无面者刺得接连倒退出几步。
生死成败就像一瞬间,有效的攻击一击足以,如果无效,再纠缠厮杀也毫无意义。清晰的思维使江明风没有恋战,他飞快地向后弹跳倒退出几米开外。
他看见那似乎永远从容不迫屹立不倒的无面者显示出明显的慌张,左手在身前胡乱挥舞着,随即水泥地面凭空出现一道道裂口,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击打在地面上。这不由得让江明风又后退了几步。
似乎明白了对方已经与自己拉开距离,无面者停止了徒劳的攻击动作,转而用手抓住军刀,试图拔出对自己身体造成伤害的原始金属武器,一滴滴紫红色的液体顺着刀柄低落到地上,绽放出一朵朵妖异的花朵。
“呵”江明风冷笑一声“你在流血吗?你也会痛吗?你也会受伤吗?你会死吗?你害怕死亡吗?你现在在想什么?”脸上带着疯狂的微笑,一连串像是自言自语的问题从江明风嘴里轻轻吐出,他注视着无面者的身体如其他一切受了重伤的碳基生物一样颤抖着,默默等待着它再次使用超乎人类认知的武器对自己进行反击。
“我们的命运早已被注定,反抗只是徒劳,所有人类生命的下一阶段必须被阻止。杀了我,让我解脱,你有资格。”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江明风的脑海里,但与其说这是声音,说这是一条信息更为准确。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但眼前的下一幕画面又印证了这个声音的确切存在。
无面者停止了拔刀动作,就连那长条状物体也掉落在地上,发出非常特别的碰撞声。它双膝跪倒在地上,头部的黑色物质全部化为液态,缓缓地往下流动,露出了那没有任何人见过的真实面目。
与迄今为止人类遇到的所有生物敌人一样,无面者同样有着一张类似人的脸,而且比其他种类的敌人都更接近人类。它有着红色的皮肤,两边脸颊就像是少了几条肌肉而凹陷下去,眉骨的轮廓非常明显,鼻梁很短,没有嘴唇。与人类明显不同的是,它有四只眼睛,一大一小两两并排着。这张脸看上去说不上狰狞与丑陋,只是怪异罢了。
江明风感觉那四只因没有眼白而整个乌黑,看不出焦点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短暂的僵持之后,江明风问出了全人类都想知道的问题:“你们来自哪里?攻击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任何回答,那种直接传入脑海里信息没有再次出现,无面者只是静静地跪在地上,犹如一尊雕塑,只有那还在持续滴落的紫红色血液显示着它还有生命。
江明风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再次从腰间抽出格洛克19,张嘴咬住手枪套筒,用开始微微发颤的右手从战术包中掏出备用弹匣。
无面者依旧安静地盯着江明风笨拙地单手更换弹匣,就像是等待着他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说!既然能交流你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江明向前走出几步,乌黑的枪口死死指住无面者四只眼睛中间的眉心,用变得沙哑的嗓音吼出这句话。
远处传来碎石杂物掉落地面的声响,这预示着原本已经分散攻击的四只食尸鬼正向这里聚拢。
又是几秒过后,江明风深吸一口气,嘴里发出一声冷哼“呵,原来我只有两个选择,死之前杀了你,或者直接去死。”说完,他毫不犹豫直接扣动扳机。
随着枪焰闪过,无面者的后脑爆出一团紫红色肉体组织,而后头颅低垂下来,只是它的身体依然跪着,依然如同一尊雕塑。
“都结束了吧...”
江明风嘴中呼出一道浊气,瘫坐在地上,身上每处因过载使用而缺氧的肌肉,重复命令着他的肺扩张到最大,然后收缩到最小,随即肺内渗出的血泡又把他呛得发出一连串咳嗽声。
剧烈的疼痛又再次回归到他的意识里,他紧咬着牙齿,再次变得涣散的目光无目的地瞟向四周。就在这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样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