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不愿守着树根伤心度日,他离开了家,在纽约艰难地生活。时间过了很久,罗斯渐渐地以为自己可以彻底摆脱父亲的阴影了,可是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那位着名的雕塑家在一个深夜从危重病房悄悄溜走了,他只留下一张字条,说自己要去找一棵苹果树。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去了哪里,只有罗斯心急火燎地赶回了自己出生的城市。一下火车,他就听到人们纷纷议论——一个着名的雕塑家突然把自己关在本城郊区的一座小院里,直到临终前的那一刻。现在他的遗体就停放在医院里,等待他的亲人从法国飞来安葬。罗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站在医院门口没有勇气进去,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家中走去。在家门口,罗斯突然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拦住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说愿意出一千万美金买下这个小院,只要罗斯肯卖,钱不成问题。罗斯笑了,谁会花一千万买个破院子,就算是艺术家住过的院子也不可能啊。
罗斯拨开人群,把自己独自一人锁在了院子里。当他把视线习惯性地投向老树的时候,他惊呆了——原来的树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精美的根雕,呈现出百果同篮的造型,惟妙惟肖。这难道就是父亲逃离医院的原因吗?这难道就是他用生命最后的时光倾尽全力完成的作品吗?他不是在用刻刀,而是在用生命雕塑这件作品啊,那根雕上面凝结着他生命最后时刻每一次凝重的呼吸。罗斯知道父亲没有食言,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小院,他使老树重结硕果。
望着根雕,罗斯泪流满面,他知道这件根雕价值连城,可是他不会卖掉它,因为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那是老树最后的馈赠。罗斯的耳边又一次响起父亲的话:“等它结果的时候,爸爸就回来啦!”他仿佛看到,红红的苹果挂满老树枝头,父亲正在树下向自己敞开怀抱……
这时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棵站在秋光里的黄金树,在如仪的告别式上端庄肃立。
伊犁秋天的札记
文/周涛
这里就正是秋天。
它辉煌的告别仪式正在山野间、河谷里轰轰烈烈地展开:它才不管城市尚余的那三分热把那一方天地搞得多么萎蔫憔悴呢,它说“我管那些?”说完,就在阔野间放肆地躺下来,凝视天空。秋天的一切表情中,精髓便是:凝神。
那样一种专注,一派宁静;
它不骄不躁,却洋溢着平稳的热烈;
它不想不怨,却透出了包容一切的凄凉。
在这辉煌的仪式中,它开始奢侈,它有了一种本能的发自生命本体的挥霍欲。一夜之间就把全部流动着嫩绿汁液的叶子铸成金币,挥撒,或者挂满树枝,叮当作响,掷地有声。
谁又肯躬身趋前拾起它们呢?在这样豪华慷慨的馈赠面前,人表现得冷漠而又高傲。
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子。她拾起一枚落叶,金红斑斓的,宛如树的大鸟身上落下的一根羽毛。她透过这片叶子去看太阳,光芒便透射过来,使这枚秋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如描。仿佛一个至高境界的生命向你展示了它的五脏六腑,一尘不染,经络优美。“呀!”那女孩子说,“它的五脏六腑就像是一幅画!”
还有一个老人,一个瘦老头,他用扫帚扫院子,结果扫起了一堆落叶。他在旁边坐下来吸烟,顺手用火柴引着了那堆落叶,看不见火焰,却有一股灰蓝色的烟从叶缝间流泻出来。这是那样一种烟,焚香似的烟,细流轻绕,柔纱舒卷,白发长须似地飘出一股佛家思绪。这思想带着一股特殊的香味,黄叶慢慢燃烧涅磐的香味,醒人鼻脑。老人吸着这两种烟,精神和肉体都有了某种休憩栖息的愉悦。
这时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棵站在秋光里的黄金树,在如仪的告别式上端庄肃立。它们与落日和谐,与朝阳也和谐;它们站立的姿式高雅优美,你若细细端详,便可发现那是一种人类无法摹仿的高贵站姿,令人惊羡。它们此时正丰富灿烂得恰到好处,浑身披满了待落的美羽,就像一群缤纷的伞兵准备跳伞,商量,耳语,很快就将行动……大树,小树,团团的树,形态偏颇的树,都处在这种辉煌的时刻,丰满成熟的极限,自我完美的巅峰,很快,这一刻就会消失,剩下一个个骨架支楞的荒野者。
但是树有过忧伤么?
但是树有过拒绝落叶的离开么?
当然没有。它作为自然的无言的儿子,作为季节的使者和土地的旗帜,不准备躲避或迁徙,这是它的天职。
当我们在原野上看到一棵棵树的时候,哪怕是远远地,只看见团团的、兀然出现在地面上的影子,我们也会感到这是自然赐给我们的一番美意。当然随之我们就会遗憾太少,要是更多一些该多好,要是有一片森林该多好!但是毕竟是因为有了这几棵树才引起我们内心更大的奢望。
对森林的奢望,是每个人对远古生活本能的回忆和依恋。
荒野是那么寥廓;
荒野上的道路是那么漫长;
原先驻守在这片荒野上的树呢?它们曾经无比强大,像一支永远不可能消失的大兵团,密集的喧哗的笑声,仿佛在嘲笑一切妄想消灭它们的力量,而且它们拥有鸟类和众多的野兽,这些鸟兽类也不相信森林会消失。
但是时间被人利用了;
时间使人成了最强大的;
人类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一斧头砍死一棵树,就像杀死一个士兵,最终,整个兵团消失了,连骨头也不剩。
后来的人,谁还记得荒原不久以前的童话呢?关于树的呼吁已经很多了,我不打算重复了。我只是觉得,树在中国北方像流窜深山的小股残匪一样悲惨。
我忽然想到,当地球上砍伐掉最后一棵树的时候,人类肯定是更发达、更神奇了。但是那时人类将用什么办法复制一棵树呢?复制一棵真正的树——会增长年轮的、会发芽、开花、结果、叶子变成金币自动飘落的树——假如有谁可以做到,那无疑会成为科学史上的崭新一页。
但那将是多么滑稽的一页呀!
因此,对树充满敬意吧——从现在就开始,对任何一棵树充满敬意,就像对自己的上司那样。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母亲把那棵最大的白菜从墙上钉着的木橛子上取下来,接着又把那棵第二大的取下来,最后,那棵最小的白菜也脱离了木橛子,挤进了篓子里。我熟悉这棵白菜,因为它生长在最靠近路边的拐角处,小时候不知被牛犊还是被孩子踩了一脚,一直长得不旺。
卖白菜
文/莫言
我12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并不时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墙上的白菜。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说:“社斗,去找个篓子来吧……”
“娘,”我悲伤地问,“您要把它们……”
“今天是大集。”母亲沉重地说。
“可是您答应过的,这是留着我们过年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她有些恼怒地说:“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动不动就抹眼泪?”
母亲掀起衣襟,擦掉我脸上的泪水。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烂了的白菜叶子的气味。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我和母亲把一百零四棵白菜从娇嫩的芽苗,侍弄成饱满的大白菜。每一片叶子上都留下了我们的手印,但母亲却把它们一棵棵地卖掉了……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到母亲把那棵最大的白菜从墙上钉着的木橛子上取下来,接着又把那棵第二大的取下来,最后,那棵最小的白菜也脱离了木橛子,挤进了篓子里。我熟悉这棵白菜,因为它生长在最靠近路边的拐角处,小时候不知被牛犊还是被孩子踩了一脚,一直长得不旺。当别的白菜长到脸盆大时,它才有碗口大。它尽管小,但卷得十分饱满,收获时母亲拍打着它感慨地对我说:“你看看它,你看看它……”
集市距离我们家有三里远,母亲让我帮她把白菜送去卖。我嘟囔着说:“我还要去上学呢。”母亲抬头看看太阳,说:“晚不了。”我看到母亲脸色不好,便不情愿地背起那只装了三棵白菜、上边盖着一张破羊皮的篓子,沿着河堤南边那条小路,向着集市踽踽而行。寒风凛冽,我的手很快就冻麻了,连篓子跌落在地我也没感觉到。篓底几根竹条被摔断了,那棵最小的白菜掉出来,滚到路边结着冰的水沟里。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然后颠着小脚,小心翼翼地下到沟底,将那棵白菜抱上来。我看到那棵白菜的根折断了,但还没有断利索,有几绺筋皮连着。我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终于到了集上。母亲让我去上学,我刚想走,突然看到一个老太太朝我们走了过来。她走到篓子前,蹲下,揭开篓子上的那张破羊皮,翻动着我们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断未断的根拽了下来,然后又逐棵地翻着。她撇着嘴,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母亲用忧伤的声音说:“大婶子啊,这样的白菜您还嫌卷得不紧啊!”
我对这个老太太充满了厌恶,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话:“再紧就成石头蛋子了!”
老太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问母亲:“这是你的儿子吗?”
“是老小,”母亲点点头,转过头批评我,“小孩子,说话没大没小!”
老太太将她胳膊上挎着的柳条箢篼放在地上,腾出手来,撕扯着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层已经干枯的菜帮子。我十分恼火,便冲她嚷:“别撕了,你撕了让我们怎么卖?!”
“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像吃了枪药一样?”老太太嘟囔着,还是一个劲地撕扯菜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