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川县东胜门，张亦轩站立墙头，望着漓江从北边群山中流出，在这城墙下一个巨大的拐弯，冲出许多浅滩、礁石和江洲。因为瑶人起义，南北交通中断，本来江上应该往来繁忙的船只，也不剩多少，倒是显得一江清水，更加宁静。
从靖州赶过来的武依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背后，给他轻轻披上一件外衣。张亦轩转过身，看着武依婼温柔地笑，“谢谢依婼！”
“在想什么呢？”武依婼问。
“唉，曼纯的策略是对的，可是付出的代价有些大，虽然不是我们付出，但饥民也是人。每每想到，我们晚一天出手，就可能多饿死几十甚至上百人，我的心就有些痛。”张亦轩摇头，不愿意去想。
武依婼拉着他的手，一起站在城墙边往外看，好一会，才悠悠地说道，“亦轩，你知道吗，我在被张帅的人抓入军中之前，曾亲眼看见过人吃人。”
“人吃人？”
“是啊，当时关中连年大旱，几十个县，地里几乎颗粒无收。朝庭据说筹了赈济粮，可是谁也没见着，富户们知道大旱之后必有大灾，早早就将粮食、银钱搬到城里。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许多村子就断粮了，于是大家便挖野菜；野菜很快挖没了，便吃树皮、草根；这些都吃完了，便吃观音土，许多人吃了观音土之后，腹胀不消化，活活给胀死了，唉，我和爷爷、爹爹，走了几个村子想救人，可是哪救得过来？那些人，瘦得皮包骨，可是肚子却特别大，死的时候那容貌，你看了之后，根本就不会想做乱世人。”
“真吃观音土啊？那可是土啊？”张亦轩在史书上看过，却没有真切了解过，听武依婼说起来，再看她表情，还有全身微微颤抖的样子，便知道是多可怕的情形。
“后来，不少村子，连观音土，都不好找了。饿极了的人，先是吃那些在外乞讨时饿死路边的人，然后……。”武依婼说到这里，掩面而泣，再也说不下去了，那情景，简直是人间地狱，不堪回首。
张亦轩轻轻抱住她，安慰道，“依婼，别说了，别说了，这些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去想。”
“不，亦轩，我不是要想这些，我提这事，是想告诉你，曼纯的建议是对的。刚开始会残忍一些，可是必须让这些灾民意识到，导致他们食不裹腹的，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我们不能仅仅只是想着开仓放粮，搭粥棚，每日施舍，那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当年张大帅，抢了多少粮仓，搭了多少粥棚，最后还不是饿殍遍野。你要坚持你一开始的想法，发动群众起来反抗，利用这场大饥荒，将广西中部的人动员起来，如你所说，先打倒地主，均分田地，然后再推广新作物，修水利，建民仓，这才是根本、长远之计。”
张亦轩轻轻地给她擦干眼泪，两眼温柔地盯着她看，然后微笑道，“依婼，你啊，真是我的贤内助。”
武依婼一听，娇羞地想挣脱，却被揽得紧紧的，只能羞涩地说，“不害臊！现在还不是呢！”两人还未成婚，所以张亦轩这话，让武依婼心里既暖又羞。
“哼，张亦轩，外面无数饥民忍饥挨饿，你倒好，在城门楼上，谈情说爱！”温馨的场面，没持续到两分钟，便被打断了，蓝卓瑶怒气冲冲地跑过来，瞪着张亦轩看，然后又狠狠瞪了武依婼一眼，“武姐姐你也是，为什么不劝劝他，赶紧派人出去搭粥棚，救饥民。”
更后面，喘着粗气跑过来的蓝天河，在她说话时，终于赶了上来，“唉哟我的小祖宗，你真是气死我了，还真跑过来骂张头领呢。”抢上前，拦住蓝卓瑶，抱拳道，“亦轩，见谅，见谅，我没拦住这个小祖宗，让她跑过来，扰了你的清静了。”
张亦轩笑道，“无妨，无妨，其实刚才我和依婼，也是在说此事呢。妹妹想是知道了些新消息，所以有些着急吧？”
“哼，有些着急，你忙着谈情说爱，还管得了别人着不着急呢！”蓝卓瑶撅着嘴，一脸不高兴地说。
“卓瑶，怎么说话呢？亦轩既是咱们大头领，又是庆哥的兄弟，你这样没大没小，太不像话了。”蓝天河呵斥道。
“哼，我不像话，你们就像话了吗？你们，你们眼睁睁看着城外饿死人都不管，就像话了吗？我昨天晚上，在外面亲眼看到了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女孩，饿死在她妈妈的怀里，她妈妈已经瘦得皮包骨了，想给孩子喂奶，可是根本没有奶水，就那样……，孩子含着妈妈的**，生生给饿死了。爸，要是那个小女孩是我，你还能这样安心坐在城里，说不着急吗？”
“这……!”蓝天河语噎。
一老一少，两个大男人，看着这个哭得泪人一般的泼辣姑娘，束手无策。武依婼走过去，轻轻抱着蓝卓瑶，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卓瑶，姐姐这次过来，带了四千石粮食，还有八千斤多红薯，四千多斤玉米和两千多斤花生。这边你爸和盘头领他们，跟各村各寨，筹了五千多石粮食，这已经是我们能拿出的全部了。而且，红薯、花生和玉米，是用来做种子的，不能发，只能发米。可是，你算过吗。我们就算把这些东西全发下去，够那些灾民吃几天？”
“吃几天？”
“那是近三十万人啊，只要我们一发粮，估计还会来更多。就算一人一天发三两米熬粥，我们筹的这些粮，也只够维持半个来月，一天二两米，也维持不了一个月。现在呢，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灾民们也离开了土地，地都撂荒了，就算现在开始补种花生、红薯和玉米，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武依婼将近期筹到的粮食，一笔一笔算出来。
蓝卓瑶听了，急忙说道，“那让我们各寨子，再多筹点过来啊，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啊。”
“现在靖州，黔东各县和桂北各县我们治下的村寨，都已经开始每日熬粥过日子了，这是强制性的命令。我们不仅要救这里的灾民，你可能不知道，现在湖广、江西在闹蝗灾，我们还得防着蝗灾闹到我们治下地方。如果为了救这里的灾民，让我们本来生活得好好的各村寨的人没粮食吃，也成这个样子，你愿意吗？”
“这……!”蓝卓瑶迟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