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爱情
贝迟桑送来一幅画,供她鉴赏。她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因为画上是个绝色的女子,带着冷然的神情。画上的女子穿着粉色的长裙,戴着头纱,头纱有鲜花作装饰,将她衬托得犹如仙子。尤其她的肤色白皙,更显得她超凡脱俗。
她站在画前不能移开双眼。即使她已经见过了倾国倾城的易蓝荻,画中人的美仍是让她深深着迷。如果说易蓝荻的美是作为女子美的极致,那画中人的美则是完全满足了人对于美的所有想象。她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美得令人不能自拔的女子如果真在世上,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随着画一起送来的是一套衣服,完全按照画中人的着装仿制。她看着美丽的长裙和头纱,不确定贝迟桑的用意。她的美根本不及画中人的千分之一,他应该不是为了让她模仿画中的人。
“为什么不穿上?”贝迟桑突然在她的身后出声。她抚着心口,安抚自己被惊吓的心脏。他似乎喜欢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完全不在乎她是否被吓到。
她拿着衣服看他,“你要我穿上吗?即使我穿上,也不会与画中人有任何相似。”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径自笑开,“你当然没有办法和她比,你只是一个瑕疵品。”
“既然如此,我何必要穿?”她将衣服放在身旁的茶几上,看女仆为他斟上一杯果酒。
他抿唇而笑,“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瑕疵品应该不介意被人耻笑。”
她盯着他,“我也有我的自尊。”
他冷笑,“一个人类也配在我的面前谈自尊吗?”
她左手紧握成拳,“耻笑一个人可以让你获得快乐吗?”
他点头,抚摸着她倔强的下颌,“耻笑你让我得到快乐。”
她后退,退开他的触摸,“我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吗?”
他拿起茶几上的衣服,看她,“你能穿上这套衣服绝对是你的荣幸。因为画上的人是我的母亲贝海斯。”
她愣了下,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可是他看画的神情却是夹杂着崇敬与仰慕的。或许,这个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女子真的是他的母亲,才会让他这样挑剔。
“你不相信吗?”他将头纱戴到她的头上,然后小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一刻他成了一个温柔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恶劣的神。
她难以抑制地看他,看他的温柔神情,“我相信。”
他的唇角带上一丝笑纹,“如果相信就穿上它。
“你的母亲去世了吗?”她看着他,被他的笑容蛊惑。
他敛住笑容,勾起她的下巴,“我的母亲死在一个人类的手里,那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
“神怎么可能死在人的手里?”她不相信。
他看向满园的玫瑰,眼里浮起凶狠的神色,“我的母亲爱上了一个人类。据说她就死在那个男人的怀里。那个男人送给她的玫瑰上的刺狠狠刺进了她的手指,而那些刺毒死了她。这是天神为了惩罚她给她的诅咒。”
她随着他看着娇艳的玫瑰,不敢相信这些玫瑰也曾经是天神的刽子手。
“所以,”他看着她,“我厌恶所有人类,厌恶他们有瑕疵的容貌,厌恶他们的贪心,更厌恶他夺走了我的母亲。”
“夺走你母亲的不是人,而是神,”她更正他,“是神的诅咒夺走了你母亲的生命。”
“如果我的母亲没有遇到他,怎么会受到诅咒?”他咆哮。
“如果你的母亲没有与他相爱,她也不会受到诅咒。”她目光坚定,“所以,他们的错就是在于他们相爱。”
“为什么?”他脸上带着失落的笑容,“为什么易未息爱上一个人就可以登临天堂?为什么我的母亲爱上一个人就要受到惩罚?”
她不知道,她不了解这里的规则和这里的所有人。她不知道易未息是谁,更不知道天神为何偏爱易未息。她看着他悲伤的表情,没来由为他感到心疼。或许,美丽的人总是容易令人疼惜的。
他看着她,拥她入怀,“你知道吗?你偷喝的酒就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东西。她喜欢这样的酒,她因为这样美味的酒爱上那个酿酒的人。”
她顺从地靠在他怀中,语气中满是愧疚:“我不知道。”
他闭上眼,因为喝了过多的酒有些微醺,“我想知道为什么这种酒可以让我的母亲动凡心。”
她仰望着他,心中有一个大大的疑问,“那个酿酒的人是你的父亲吗?”
他因为她可笑的问话笑开,深邃的眼眸直视她,“怎么可能?你看多了童话故事,就以为人与神是可以孕育孩子的吗?”
她垂下眉,他何必处处以这样的行为嘲笑她?
他难得好心地为她解释:“神的孩子只有一个出处,就是来自她的原身。我母亲的原身在天堂,她在那里吸取神的雨露精粹,孕育了我。可是,她却被贬到离岸。我从一出生就注定属于一个有罪的母亲,属于一个下等的神。”
所以,易蓝荻才会说他恨他的母亲,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因由吧?
他看透了她的思绪,“我不恨我的母亲,因为我也不曾爱过她。”
她惊讶地看着他,发现他的手再度抚上她的额头,她仓惶地躲开。
他看着她灵活的身形,带上一抹笑,“你真聪明,已经知道我只要触碰你的额头就可以知道你的一切了吗?”
她不知道,只是她也看到易蓝荻试图抚上她的额头。原来这就是他们意欲抚上她额头的目的。她讨厌这些未经她同意便盗取她的秘密的神。
他笑着安慰她:“不要这么生气。谁让你只是一个无能的人类!”
她苛刻地回应:“不要嘲笑我,你也不过只是一个下等的神,一个只能在离岸胡作非为的神。”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她越来越勇敢,他真是越来越不能放走她了,因为她一定会给他带来无尽的乐趣。
楚凌淇拿着工具看着空旷的花房。花房里的玫瑰被全数拔掉。贝迟桑命令女仆帮助她种上满满的薰衣草。她为那些遇难的玫瑰叹息着,叹息着他的残忍与我行我素。他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从来不在意其他的生命。
女仆看着她的衣服发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觉得自己像被贝迟桑包养的女人,住着他的屋子,穿着他为她准备的衣服。
无声无息的女仆突然开口:“离岸有个传说,可以穿上这套衣服的人就是海斯女神的转世。可是,至今没有人可以穿起它,因为它在选择它的主人。”
她因为女仆的话愕然,海斯女神?不不,她怎么可能是神的转世?贝迟桑说,她不过是一个无能的人类。
她自我解嘲地笑,问着情绪激动的女仆:“我像你们的海斯女神吗?”
“不像,”女仆夸张地摇着头,“海斯女神和主人很像。”
主人?就是贝迟桑了。他的母亲与他相像,是像在哪里?他们的容貌都是绝顶的美丽,可是他们并不相像。那么,相像的是什么?性格?如果海斯女神也和贝迟桑有着相同的性格,那奥莱古堡的仆从们已经过了多久水深火热的生活?她无法想象那样美丽的人有着恶毒的心肠,就像她至今愿意相信贝迟桑并不是真正的凶残。
“你怕她,对吗?”她压低了声音。
女仆噤声,可是眉眼之间都是忧虑。她在害怕什么?害怕她真的是另一个海斯女神?
她笑开,“不要怕。我只是一个毫无法力的人。”
女仆似乎为她这样的身份感到放心,眉心稍稍舒展,将手中薰衣草的种子放在她的手里,“你真的不像她,因为你总是微笑。”
她想起那幅画像。画中的女子有着绝美的容貌,却没有笑容。或者说,离岸的神都没有笑容。唯一的例外是易蓝荻,可是她的笑里带着冷冽。而贝迟桑的笑往往在他不怀好意时出现,令人胆战心惊。
“我可以问你在这里呆了多久吗?”她看着娇美的女仆。
女仆垂头思索,摇头,“我们只是被惩罚的神,时间老人那里也不会有我们的记载。大概等我的惩罚足够了,我才会有其他的归处。”
“如果,”她想到那几个消失的园丁,“因为被施了法力而消失了呢?”
女仆摇头,“我不确定。我只知道消失之后会到另一个地方接受惩罚,变成另一种身份,重新开始。至于会变好还是变坏,端看他的罪责轻重。神是不会原谅的。”
“如果罪责较轻呢?”她为这样的惩罚模式感到诧异。在神的国度里原来是没有原谅的,只要犯了罪便要受到惩罚。
“去人间,”女仆看着她,“有很多神去了人间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她猜测着,也许来到离岸的人都是罪责较重的人。所以,他们个个冷漠而且没有笑容。至于人间,对于这些没有情感的神而言,那里真的是美好的天堂,因为那里有爱,有温暖,有原谅。她不是也在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人间?
她叹息,将薰衣草的种子撒进肥沃的泥土里,然后蹲下等待着它发芽。这是离岸唯一比人间更吸引她的地方了。这里的土地和气候适宜所有的花草,只要一瞬间就会盛放。她也是来到离岸才知道花开的声音原来那么动听美妙。
她笑着看新出的幼苗飞速增长,转瞬间它们已经包围了她。她含着笑,看着茁壮的花枝,嗅着阳光留下的香气。
女仆看到踏入花房的贝迟桑,忍不住要提醒她,却因为他冷冽的眼神噤声。
他缓缓地走近她,在薰衣草中看着她满足的笑脸。粉色的长裙,紫色的薰衣草,将她的黑色长发和白皙的脸庞映衬得格外美好。她第一次这么像一个神,而不是一个有瑕疵的人类。
他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她依然浑然未觉,还以为是与她交谈的女仆。
“你听到了吗?”她闭着眼睛,询问着,“我听到花开的声音了。”
他看着她,难得露出放松的笑容,“如果我也听到了花开的声音,会有奖赏吗?”
她猛地睁开眼,抬眼仰望着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错愕的神情取悦了他,他蹲下身,鼻间满是薰衣草的香气。
她收回心神,小心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靠近她,“我说,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有什么奖赏呢?”
她忍不住退后,却被裙摆绊住,他拉住她的胳膊,稍一用力她已经落在他的怀中。
“这是你要给我的奖赏吗?”他暧昧地笑着。
她目不转睛地看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你忘了吗?我只是一个无能的人类。”
他的鼻尖摩挲着她的脸颊,嗅着她暖暖的香气,“你还不算无能。你会酿酒,会烹制美食,还能摘到美丽的白色玫瑰。现在,你还穿上了属于我母亲的长裙。”
“可是,我仍然只是一个人。”她忽然害怕他话中有话。他突然间不再嫌弃她,让她慌乱而无措。
“你怕什么?”他盯住她。
她慌乱地摇头,“我没有。”
他额头顶住她的,“你有。因为你怕你会爱上我。”
她愣住,知道自己无力隐藏任何秘密。
他笑开,手指抚着她微凉的脸庞,“没关系,我赐给你爱我的权利。只要你爱上我,我就送你回人间,让你重生。”他用她的命运诱惑她。
她皱着眉,内心不停地挣扎,“只要爱你就可以离开吗?”
“是,”他看着她,“除非你不想离开。”
不,她要离开。她要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可怕的离岸,哪怕这个代价是爱上这个恶魔。
想要爱上贝迟桑原本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俊美无比,法力无边,如果楚凌淇可以忘记他的凶残,她可以在一夜之间爱上他。可是,她始终记得他的恶毒,于是,她试图爱上他的想法总是一遍遍折磨着她的良知。
她会在沉默时思念他,在他的身边凝望他,却无法纵容自己容忍他。他到底还是一个恶劣的神。
他每天都会有新的方法消磨时光,比如让奴仆互相厮杀,比如任意处决或鞭笞奴仆,比如纵火烧掉离岸的房屋。他纵情地在离岸为非作歹,不怕报应,也不怕别人的反抗。他做着他想做的任何事情,竭尽所能地做一个恶劣的神。
每当她想起他的一点好处,他的恶劣便会以多出十倍百倍的姿态融化掉她对他的一点点幻想。她想,她终其一生也无法爱上他了。
一早,他让女仆通知她酿制桂花酒。所以,她不敢怠慢地跑到桂花林,准备采摘最香最甜的桂花。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已经来到离岸多久。这里永远都是这样阳光充沛,偶尔的雨雪也总是美得恰到好处。她迷恋着这样美妙的气候,却也时刻提醒着自己,这里是神的国度,而她只是一个人,一个无所归依的人。
桂花的香气暂时缓解了她的忧郁,她看着枝头的桂花,陶醉在这梦一般的真实里。她想到了九方牧场的桂花林,想到了在九方牧场度过的美好时光。她已经遗忘了曾经的病痛,所以对九方,她的回忆里只剩下美好的过往。
她总是想,也许,她的失踪是对于疼爱她的人最好的救赎。爷爷,父母和亲人们已经为她奔波了二十几年,她已不舍得再让他们继续受累,只为治疗她根本找不出任何病因的疼痛。贝迟桑说她受了诅咒,她不相信有人会想要这样恶毒地对待她。她自认是个善良的人,不该承受那些伤害。那么,到底是谁在诅咒她,又为何诅咒她?
忽然刮起一阵强风,桂花纷纷飘落。她站在树下,满身都是桂花的花瓣。她懊恼地回头,看到邪笑的贝迟桑。听说他刚刚抓了两个偷懒的奴仆,这么快他就尽兴了吗?
“瞧瞧我看见了什么?”他笑着走到桂花树下,“桂花树都下雨了。”
她盯着他,看着他的笑脸,他总是这样,欺侮了别人还带着满不在乎幸灾乐祸的笑容。别人受的伤害愈深,他愈加快乐。
他看她怨怪的脸,挑眉,“怎么?你不喜欢桂花雨吗?或许,你比较喜欢我把这些桂花树都砍掉。”
她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一径地看着他。他到底从哪里生来这么多邪恶的心思?竟然会比人更凶残。幸好他被流放到离岸,不然,他一定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快乐,而用这些邪恶陷害千万无辜的人。
“你怎么了?”他伸手抚着她额前的乱发,抚落了粘在她发上的花瓣。
她躲开他的抚触,看着他不悦的眼睛,“贝迟桑,你曾经愧疚过吗?你伤害了那么多的神,你曾经觉得自己错过吗?”有那么多的生灵毁在他的手上,他可曾回头想过自己的过错?
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嘲弄的笑纹,“愧疚?凡是来到离岸的神都是违反了神界的规则,他们活该受到这样的惩罚。”
“如果他们已经后悔了,不可以原谅吗?”她质问着。
“为什么要原谅?”他露出残忍的笑,“没有人想过原谅我的母亲。自诩善良的真神还是毫无怜悯之心地杀死了她。”他的母亲的确因人而死,却是死在神的手里。他不想承认,但事实确是如此。所以,他恨人类,更恨真神。
“你恨真神不肯原谅你的母亲,那你想过你折磨的神也是有亲人的吗?也许之后,他们的亲人也会怨怪你不肯放过他们。”她不肯罢休地劝说着。
“你给我住嘴。”他咆哮,不肯思考她话中的可能。
她无所畏惧,冷淡地笑,“真神不肯原谅,你也不肯原谅,那么在神的国度里,岂不是太凄凉?”她看着他,看不到神界的任何希望。人总是仰望着神,期望得到神的垂青,而,神,却是冷漠的。他是冷漠的,真神也是冷漠的。
他的手很快伸向她的颈子,不断加大的力气哽住了她的呼吸。她张着唇,无助地看着他,却没有挣扎。既然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亡,那么早死与晚死,或者死在谁的手里,忽然变得不再重要。只是,死在他的手里,她突然有些心酸。
她看着他,他没有丝毫饶恕的迹象。她缓缓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那一刻。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下她的眼睫,落到他的手上。他像是突然间清醒,赶忙收回颤抖的手。她捂着喉咙滑坐到地上,不停地轻咳着,他最终停了手,可她并未因此而快乐。
他蹲坐在地上,手心一束金光飞入她的口中。她的难受很快缓解,她垂着头,不愿看向他的眼睛。他终究只是一个恶劣的神。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眼睛里居然有一点点悲伤,“你为什么要这样指责我?从来没有一个神敢这样指责我。”
因为他们怕死,而她,早已不再怕了。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诱哄:“楚凌淇,你明明说过要爱我的。”
她没有说过。她只是原本想要用爱他来换取离开离岸的机会。可是,现在,她放弃了。她没有办法爱一个冷漠的神。
“你怎么了?”他捧着她的脸,她为什么突然之间这么厌恶他?原本她几乎都要爱上他的。她贪恋他的俊美,贪恋他偶尔的温柔,而现在,她突然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冷漠地笑,“贝迟桑,你曾经爱过吗?如果这里不是离岸,你会懂得怎么去爱吗?”
他愣在当场,看着她疏离的表情。他何必去爱?反正也没有谁曾经爱过他。他从来没有想过去爱谁。他从来不觉自己有错,可是她的笑仿佛在说,他错了。
他怎么会错?她忘了吗?这里是离岸,而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贝迟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