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日下,茫茫草原染上了几分枯黄的秋色,不时吹过微风,一道人龙沿着河流缓步而行,正是张家村人一行。马背上,杨延昭屈指一算,最快也还要十天脚程,只盼这十日天时得顺,平安抵达边城。杨延昭抬头张目,只见何相思一双妙目水灵灵地看着自己,顿时心神一荡。目光相对,两人都顿时侧面,耳角微红。杨延昭生怕唐突佳人,定了定心神,继续带着张家村人行走。
是夜,杨延昭沿着河流找到一个地方安顿了众人之后,杨延昭则独自沿着河流边的树林而行,想找得一个滩头静心调息,驱走身上的余毒。月色之下,杨延昭盘坐在河流之前,开始运功疗伤,练起易经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九三,君子终日干干。九四,或跃在渊。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用九,群龙无首。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形而上者为之道…”
杨延昭正到了驱走体内毒力的紧要关头,真气在杨延昭体内经脉奔行不息,引得身边风吹不止。叶丛声作,树枝摇摆,杨延昭正要吐出余毒之际,滩头附近的树林里,却传来阵阵歌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只见何相思在河畔把玩着头发,轻声吟唱。朗月当空,照得草原苍茫。原来正是杨延昭运引起的叶颵颵之声,引了何相思到来。
杨延昭听见何相思的歌声,顿时心头一颤。杨延昭想到要是这时吐出余毒,四散的毒力就会波及何相思,何相思必定香消玉陨。
杨延昭心头大急,正要吐出来的毒气憋在胸中,气息为之一滞,反扑手太阴经,风声为之一乱。何相思听见风声,好奇心下走近,赫然见到杨延昭面带青紫,浑身颤抖,反而更加急步的走近想看个究竟。杨延昭心头一震,体内毒气冲破了原来布下的三重压制,即将随吐纳散发,他只得奋起余力侧身掉进河间,不让体内散发的毒气伤及何相思。
何相思只见杨延昭掉进河里,瞬间没顶,何相思立即追到河边想救回杨延昭,却只见河流急窜而浑浊,再也不见杨延昭的踪影。
“杨大哥究竟怎么了?可会有性命之忧?”事出突然,何相思不知所措,只有在河畔观望,心急如焚。
杨延昭在水里如释重负,体内毒素随真气游走急速散发出来,浑浊的河水浮起阵阵乌黑,隐隐然有几分恶臭。毒素散尽之际,杨延昭正想浮上水面,游回岸上,突然一阵虚脱,一瞬间被水流冲开了几丈。原来刚才杨延昭为了压制毒气,真气反噬,一时间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河上传来“仆通”一声。原来何相思为了救回杨延昭,竟然跳入河里找他!她水性本来就一般,这时水流急窜,很快就把持不住身形。何相思在河水里用力张开眼睛,只是河内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仅仅看见几缕月亮的光影,更不要说杨延昭的踪影。
何相思心里一慌,然后一股急流突然涌来,立即被水流冲开了数丈,说时迟那时快,又一股急流涌来,声音低沉。她张目一看,惊见一道水流夹杂着沙石涌到了面前,她猝不及防,这就喝了几口混杂沙石的河水,然后只觉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昏了过去。幸好这股急流后劲不强,她这才可以稳住了身形。
何相思被水流和砂石冲击一顿,好不容易才恢复意识,然后一个念头就在脑海出现:
“杨大哥在哪里?”
何相思继续潜游找寻杨延昭,但经过了刚才一轮的冲击,现在已经感到气促,何相思就想先浮到河面喘一口气,就在这时,却看见一丈之外,一道跟月影不同的光芒若隐若现,隐隐泛起玄黄之色。
“莫非是鱼肠剑?”
何相思心里大喜,正要游过去发出玄黄光芒之处,却忽然感到水流再次浑浊起来。她张眼一看,五丈以外,上游黑压压的一片,比刚才多了不知几多倍的沙石正要汹涌而来,只怕沙石及身之时,就要命丧当场!
何相思大惊,就想先避过这一轮的沙石流,再浮上水面,先换一口气,然后…
“然后…如果这是鱼肠剑,杨大哥就应该在附近。我要是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沙石流一冲过后,杨大哥也不知被沙石流冲走多远,到时我如何再找到杨大哥?”
何相思心念一转,忘却了自身生死,只管拼命游往玄黄光芒处,就在沙石流涌到之前,终于游到发出玄黄光芒之地。只见一个满身泥泞的人紧握着一把泛起玄黄光芒的匕首,泥人刚好夹在石缝间,动弹不得,只是漆黑之中,何相思看不到这泥人是否杨延昭。就在这时,沙石流已经涌到了何相思的身边,她连忙牵着泥人离开了石缝,然后拼命的要带他游出水面。
何相思本想尽快游离沙石流,只是牵着泥人的她却因此游得稍慢,沙石流这就一下子冲向何相思。何相思被沙石流一冲,牵着的泥人就此被冲开,何相思大惊,立即放弃游离沙石流,反而拼命的游到了泥人身边,然后紧紧的抱着泥人。
何相思两番放弃浮上水面换气,只管发力游去救人,胸内的空气因此用尽,与此同时,沙石流仍然不断的涌向何相思,一下子完全将她淹没了!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喘不过去,就要命丧河内。
千钧一发之际,泥人反过来抱住何相思,与何相思两唇一触,一股真气流入何相思小腹,顿时精神一震,四肢恢复力量。然后何相思怀里的泥人却突然一软,似乎是虚脱乏力。何相思不敢怠慢,就凭着这口气,抱着泥人浮上了水面,然而流水急窜,河岸又遥遥不可及,何相思纵然努力挣扎,还是不由自主的被水流冲往下游。两人被水流冲出数十丈之外,何相思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水流冲击的哗哗声,定眼一看,一块大如梁柱的巨石就在自己面前一丈开外,两人眼看就要撞向这块巨石。
何相思顿时花容失色,低头一看,只见怀中的泥人紧握着的匕首泛起阵阵光芒。何相思立即一把握着泥人手中的匕首,护着自己和泥人之前,然后两人随着水流往前冲,最终护着两人的匕首就一下子刺入了巨石之中,两人这才没有跟巨石撞个正着。
何相思大难不死,就紧握着这把插在巨石的匕首,终于得以稳住了身形,不再随波而流。何相思借着月光埋首一看怀中泥人的面目,顿时欢喜的流下泪来,哽咽道:”杨大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顿时抖擞精神,然后抱着杨延昭,一拐一拐地攀上巨石。就在刚刚爬上巨石之后,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沿着急流拍打在巨石之上。要不是何相思及时抱着杨延昭爬上了巨石,这时已经被这几块石头撞个重伤了。
这时何相思已经筋疲力尽,全身无力的瘫在巨石之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就在这时,她却惊觉身边的杨延昭就连一点呼吸声也没有。何相思转过头来,只见杨延昭口中不断流出河水,没有了呼吸。何相思大惊,登时忘记了疲累,然后靠在杨延昭身边,双手压着杨延昭的腹部,杨延昭随即吐出一口河水,然后呼出了一口气来,这才恢复了呼吸。何相思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一阵脱力,就此倒在杨延昭身边。她转过头来,看着杨延昭,才发现杨延昭一直看着自己。何相思立即面若朝霞,两人四目交投,竟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杨延昭轻声道:”相思,刚才辛苦你了。你先休息一会,复原后再扶起我盘坐调息。”何相思本来已经累得不能动弹,但当下却不肯休息,立即依照杨延昭的吩咐,扶着他盘坐调息起来。
杨延昭道:”相思,你的绣花针还在身边吗?”
何相思发现绣花针还在腰带之内,就向杨延昭点了点头道:”在。杨大哥,你想怎样?”
杨延昭道:”我刚才体内真气逆走,几个穴道被封,我想你用绣花针刺向我的几个穴道,助我打通血脉。”
何相思大惊道:”但…我不懂什么穴道…”
杨延昭道:”你不懂,我教你,但你一定要学会…”
何相思立即抖擞精神道:”杨大哥教我,我一定学会!”
杨延昭就此传授何相思穴道的方位,刺穴的方法,何相思虽然从未学过武功,但她天资聪颖,杨延昭稍加指点,已经学得头头是道,然后她就依照杨延昭的指示,刺了杨延昭身上几个穴道,缓解了窒碍的真气。
杨延昭然后盘坐调息,闭目运转体内真气,发现体内毒素已清,无伤大碍,一盏茶的时间便尽复旧观。杨延昭睁开眼睛,只见何相思仍在喘息,却关切地看着自己,不禁一阵感动,搭上何相思的手背。她瞬间便反握着他的手,凝视着他,眸间柔情无限。虽是两人浑身湿透,沾染了河间泥沙,但却只觉比起先前衣冠楚楚时更为好看,恨不得时光就此凝固在此刻。
这个晚上,对这男女而言,就是永恒的一刻。
这个晚上,对监视者而言,也是关键的一剎。
※※※
三日之后,数十里外,山寨议事厅内。
监视着杨延昭与何相思的人,原来是一个大概十来岁、个子细小的小孩。他正在向三个人汇报张家村人的情况,条理清晰,言语精简,显然非寻常人物。这三个人大概三十来岁,身形高大,与这小孩相映成趣。为首的一人身高七尺,肌肉贲起,一派武将的模样。另一个则是中等身材,听着小孩子汇报的时候,不时追问一些细节。最后一人,中等身材,但听着汇报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提题,反而全程咬牙切齿。
那个身高七尺的大汉子,正是北汉千军营第一将领刘尚智。北汉的五门高手称为一尊者、十全侍、百胜军、千军营、万马堂。其中一尊者是修罗道传人,武功冠绝北汉,十全侍是一尊者的亲信,与一尊者同时居于北汉宫中,而身在宫外的战将就是百胜军、千军营和万马堂。北汉千军营以三大将领为首,这三人都是同门师兄弟,多年来征战沙场,以心狠手辣闻名于世。
刘尚智听完汇报之后,转头问道:”二弟,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二弟就是第二将领刘尚信,刘尚信道:”此事疑点很多。张家村人何故要离开?带队者何人?他身边的女子是谁?但看他带领着张家村人所走的路线,却是有意无意之间进入我们山寨的势力范围,他又经常在夜晚不知所踪,意欲何为?”
刘尚智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刘尚信道:”这人如此走法,想必是故意挑衅我们。既然未知其后着,我们还是不变应万变,继续观察就是了。”
刘尚智转问第三个汉子道:”三弟,你怎么看呢?”
这个三弟正是第三将领刘尚严,刘尚严道:”张家村的人乘我不备之时,取了我的混元锤,更用混元锤伤了我,此仇不能不报。”
刘尚信知道刘尚严武功虽高,但性子冲动,他也不理刘尚严,转个头对刘尚智道:”三弟的兵器一定要取回,但也可以再观察几日。”
刘尚智转问那十来岁的小孩,这小孩是刘尚信近身亲信的遗孤,刘尚信多年前收了他为徒儿,刘尚智问道:”达仁,你跟踪了他们数日,还有什么要看法?”
刘达仁道:”有点奇怪,他们不是行着最快离开的路,甚至可以说是在绕路,其中几个村民也提出质疑,但带路的人只要望一望他们,村民就依令行事。”
刘尚智道:”按照达仁刚才的汇报,张家村丰收,全村迁移必定把粮食戴在身上,可供百人三个月食用。如今寨里正缺过冬粮食,我等再做上这一笔,不就可以过个肥年?”
刘尚信知道刘尚智的心意,立即沉声说道:”大哥,我也知道寨中的兄弟很需要粮食过冬,三弟也的确需要尽快取回兵器,只是这人的底蕴未明...”
刘尚智道:”达仁,那人可有联络外人?”
刘达仁道:”第一晚一定没有,之后的每一晚,我都发现他在晚上有一、两个时辰不知所终,但他却没有骑马。”
刘尚智道:”二弟,才一、两个时辰,也没有骑马,附近也不见有什么外人,他可以联络什么人?”
刘尚信道:”大哥…”
刘尚严道:”二哥,难道大半年前跟宋军一战之后,你胆气尽寒了吗?这大半年来,山寨里的一切也是我和大哥取回来的,我就连武器也丢了,你却每日在这里说要等,我也不知你在等什么!”
刘尚智道:”三弟,不得放肆!二弟,我们三人南征北讨,死在我们手上的汉人上千,我们也从来没有怕过。这人又没有联络到什么外人,我们真的需要再等吗?”
刘尚信无言以对,刘尚智站起来,对着山寨所有人道:”兄弟们,北汉那窝囊皇帝,对着宋军的时候,要我们冲锋陷阵;投降宋军之后,就要将我们献给宋军处置,我们跟着他,不是做棋子,就是做弃卒。这大半年来,我们离开了那窝囊皇帝,自立门户,但我想问大家,你们是不是比以前更快活了!”
众人回想起这大半年,对付的也不再是敌国的精兵,而是山寨附近的村民,可以说是手到拿来,众人想到这里,立即回答道:”是!”
刘尚智再问道:”事成以后,有钱有粮有女人!谁跟我做这次的买卖?”
众人想到这大半年来,跟着大寨主出手所向披靡,二寨主自从败在宋军之后,可以说是一蹶不振。此刻听到大寨主振臂一呼,又想到可以抢到大量粮食过冬,还可以劫掠女色,心里越是兴奋,于是寨里响起乱糟糟的欢呼:”我愿前往!”、”大寨主万岁!”“抢钱、抢粮、抢女人!”。刘尚智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手虚按,全军停了下来。”三日之后,召集弟兄,聚集此地,我们一起抢他娘的!”
经过一轮欢呼之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余下刘尚信和刘达仁。
刘尚信道:”达仁,为什么不跟所有人离开?”
刘达仁道:”因为我想听师父的说话。”
刘尚信道:”师父的说话还值得听?”
刘达仁道:”师父的说话比他们每一个人的说话也值得听。”
刘尚信道:”那么,你想听师父讲什么?”
刘达仁道:”我想知道,如果行动失败,师父有什么后着。”
刘尚信道:”如果我们这次全军尽墨,最后一着,就是回到师父的坟前…”
刘达仁道:”回到祖师爷的坟前?为什么?”
刘尚信道:”师父说过,如果我们的武功停滞不前,就回到他坟前参悟。我相信师父必有深意,只是我们几兄弟这几年忙于战事,根本没有想过祭祖。”
刘达仁道:”祖师爷只是说过在他坟前领悟,但没有说具体的做法,何以为后着?”
刘尚信道:”所以我说这是最后一着,只希望我们不需要行此一着吧。”
刘尚信和刘达仁想到刘尚智无视此行风险,只好私下商讨应敌对策,争取险中求胜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