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坤殿内，砚祈端坐在书案前一言不发，拇指和食指轻捻着通透的翠玉茶杯，杯口上描着金边，一闪一闪的，比旁边的烛火还晃眼睛。“嗒”的一声，茶杯被不轻不重地敲在书案上，几滴茶水溅出来，摔成一朵花，碎裂地绽放着。
度颜在殿堂中央站着，见砚祈如此态度，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这么多年过去了，能让砚祈如此的还是那件事。
砚祈不说话，度颜也不着急开口。
“咕咚”一声，侧殿内鱼缸里的锦鲤似是游得急了，尾巴甩出水面，打出一朵水花来。
不过是困在缸里的鱼，再怎么游也兴不起波澜。
苏木仙侍见状，赶紧收了茶杯，拉着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月见仙侍出去了。
“你去重新煮一壶茶端过来，我在殿外候着。”苏木掩了玉坤殿的大门，对月见说道。
月见眨巴着眼睛，问道：“神尊和神后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也不要问。”苏木把手中的茶盘递给月见，“快去煮茶吧，神尊一会儿定要喝茶的。”
月见倒也听话，抱着茶盘就去了。
殿内只剩两个人。
“是不是你？”砚祈的声音冷得像满屋的寒玉，缓缓地冒着寒气，虽不像冰雪那样直白的刺骨，却也冷得教人避无可避。
“神尊的话，度颜听不明白。”度颜揣着明白装糊涂。
“覆灭九尾狐族的事，是不是你干的？”砚祈的语气依旧冷。
度颜微微一笑，道：“既然神尊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要来问我？”
“除了你，没有人能办到。”他想听她亲口承认，这样心里的愧疚便会少几分。
当初为了神尊之位，他听从父尊的安排娶了太阳神后，度颜喜欢他，他是知道的。可他对度颜并没有任何感觉，不过是想借着太阳神族的势力巩固自己的地位罢了。对于度颜，他心里是有愧的，所以人前人后他都顾及着度颜的面子，给了她荣耀、地位和无限的风光，除了那颗真心。
可是女人想要的，就是一颗真心。
度颜也从未想过隐瞒：“是我干的。九尾狐生来就是手足相残的畜生，红眼黑心的东西，除了蛊惑人心还会什么！况且，覆灭九尾狐族是天族众神早就商定好的，是神尊你一拖再拖，天族众神早有怨言，我不过是替神尊收拾了这个烂摊子罢了。”
砚祈叹了一口气：“那南星呢？九曲花街一战，我背后那一掌，是不是你？”
度颜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无奈一笑，说：“是如何，不是又如何？神尊别忘了，当初若不是你举着念情剑抵在她的心口，就算有人从背后给你十掌，南星也不会死。”说罢，度颜转身大步走出玉坤殿。
那里太冷了，冷得她心寒。
见度颜从殿内出来，一个通身着红的鴖鸟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她叫鴖禺，是度颜的贴身随侍，也是度颜手里的一把利刀。
度颜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忍了回去，“你回来了。”声音淡淡的。
鴖禺点点头，看了眼大门紧闭的玉坤殿，对度颜说：“神后为何不解释？”
度颜苦笑，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在不相信自己的人眼里，说什么都是狡辩。陪我回去吧。”
“苏木，上茶。”殿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苏木躬身向度颜行礼，端着刚煮好的茶，推门而进。
“还是苏木最了解神尊。”度颜叹气。
鴖禺宽慰道：“苏木从小在神尊身边长大，自然是了解的。”
度颜不再留恋，边走边问：“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跑了两个。”
“跑到哪里了？”
鴖禺顿了顿，道：“猿翼山。”
度颜停住脚步，“猿翼山，魔族的属地。那就有点麻烦了。”
猿翼山对度颜来说是个麻烦，对半夏来说也不省心。
***
这天，半夏带着九烨来到彩虹河畔，说是要来修习功法，可练了不到三招，半夏就脱了鞋袜下河摸鱼去了。九烨无奈摇头，不想理她，钻到附近的林子里捉毒虫。
半夏正玩儿得起劲，脚下突然一滑，踩到了一个光溜溜的东西，险些跌在水里。她低身去看，黑黢黢一片，像是水草，但又不是水草。半夏想都没想，卷起袖子，在水下胡乱抓了一把，使出吃奶的力气薅下来，攥在手里定睛一看：一根将近三尺长的黑色羽毛。
“水里怎么会有羽毛呢？”半夏正纳闷，突然地动山摇，河里的水暴涨，“哗啦”一声，眼前似是出现了一道瀑布，却又随即消散了。
半夏全身都被水打湿了，刚想要骂人，一个黑影便毫不客气地压了过来。她抬头一看，一个将近两丈高的大鸟正狠狠盯着她，琥珀色的眼睛像西瓜一样大，掉下来能砸死人；锋利的喙上沾着暗红色的血，散着腥臭味儿，应该是刚用过“膳”；头上的角闪着金光，比太阳还刺眼。
九烨听到动静，扔了手里的毒虫赶过来，见到了眼前这一幕：一个两丈高的蛊雕和一个小不点儿，在水里面对面站着，一个低头怒视，一个仰头发愣，手里还攥着人家的羽毛。
“小主人，快跑啊！愣着干嘛，等它给你捉鱼吃啊！”九烨在岸上大喊。
半夏似是被吓傻了，听到九烨的喊声，才回过神来，三步一跌五步一倒的跑出来。
蛊雕翅膀一挥，一片黑影又压了过来。
“快，往林子里跑！它翅膀太大无法进入密林。”九烨拉着半夏，往前面的密林里拼命跑。
凌夜教的半步遥半夏已经练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一紧张还是容易撞在树上。
九烨一边拉着半夏跑一边吐槽：“小主人，算我求你了，有空好好练练吧，就你这样的，蛊雕还没追上来呢，你自己先撞死了！”
“都这个时候了，骂我有什么用！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龙不像龙，鸟不像鸟的！”半夏一边喊一边用尽全力跑，可黑影还是罩着他们。
两人刚要进密林，蛊雕翅膀一挥掀起一阵大风，把两个小家伙吹到了旁边。
“完了完了完了······”半夏心里默哀。
“九烨，对不起，连累你了。”将死之际，半夏也生出一丝愧疚来。
九烨挡在半夏身前，毫不畏惧道：“小主人，你往林子里跑，我挡住他！快！”
“不可以，你会死的！”
“别废话了！我只能挡他一会儿，你现在就往密林里跑，要拼命跑，到了密林你就安全了。”
“九烨。”
“快跑！”九烨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她，“小主人，一定要好好修习功法，保护好自己。”
九烨没有丝毫的畏惧和动摇，那一刻他便知道，为半夏而死就是他的使命。
“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平时不是吵就是打，关键时刻居然愿意用性命去保护对方，真的挺感人的。”凌夜从半夏身后悠哉地走过来，嘴里打着哈欠，似是刚睡醒的样子。他对着蛊雕一挥手，那只想吃人的大鸟便张开翅膀飞走了。
九烨一口气松下来，坐在地上拍着胸口喃喃：“谢天谢地。”
凌夜笑着问：“谢天谢地？不是应该谢谢我吗？”
天和地确实没帮什么实质性的忙。九烨站起来躬身行礼：“多谢凌太——”
“谢他个大头鬼！”半夏跳起来指着凌夜的鼻子骂道：“凌黑子，你是不是想害死我们？那个大黑鸟是你养的对不对？”
“是我养的。”凌夜不否认。
“你——”半夏拿起手里的羽毛就打过去，凌夜一侧身给躲开了。
凌夜笑着逗她：“小狐狸，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明明是你先拔了我家蛊雕的毛，还不准它生气了？要是这样的话，若是哪天我不小心薅了你的狐狸毛，你也不许发火。”
半夏打不到他，气得把羽毛扔在地上，转过身去不理他。
九烨解释说：“凌太子，您别误会，小主人这是在生自己的气呢。刚才我俩逃跑的时候，她把你教她的半步遥用得磕磕绊绊的，差点先给自己撞死。”说完还瞥了半夏一眼。
让你不好好练功，差点丢了小命！
半夏没有反驳，只是双手抱着膝盖，静静地坐在地上。心中的感受很复杂，不是气愤，没有恼怒，也不觉后怕，只是有些愧疚，一种无能为力的愧疚。
从出生到现在，她总是在别人的保护下成长，以前有父亲母亲，现在有三哥五哥，就在刚才，小九烨也在用血肉之躯替她挡住汹涌而来的危险。而她自己却只能躲在这些人的身后，连逃跑都会拖后腿。
第一次，她对自己有些失望。
凌夜踱步到她身边，坐下来，伸手轻拂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遮目的银纱迎着太阳在转头的一瞬间闪出一道光，凌厉得发亮，似是能在人的心脏上劈开一道口子，把所有的心事血淋淋地拽出来，晾在草地上，任凭阳光将其烘干。
“我小时候，法力还不如你，却比你更皮一些。”凌夜微笑着开口说道。
半夏转过头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每次闯了祸，都要父亲母亲出面才能解决。有一次，祸闯大了，母亲为了保住我，以死谢罪，跳了诛仙台。”凌夜淡淡地说着，像是一个局外人，讲述别人的故事。没有情绪的起伏，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
“后来，我父亲心如死灰，便堕仙成魔，带着我来到了这里。”凌夜自始至终都微笑着，看上去一点都不愧疚不心痛。
“堕仙成魔，你们之前是仙族？”半夏问。
“几万年前的事了。”凌夜缓缓说着，抬头，眼纱迎上了阳光，银晃晃的亮。
半夏小心翼翼地问：“你哭过吗？你母亲离开的时候。”
凌夜摇头，“没有，我只是在诛仙台边，坐了三天三夜。”
会哭的人未必是最难过的，反而是那些没有语言，没有情绪，没有表情，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的人才是最痛的。
若不是绝望得彻底，内心一片狼藉，满地灰烬，又怎会两眼无悲无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半夏低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你不用自责，你母亲也不会怪你的，她那么爱你，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默默守护着你的。”
半夏抬头望着天空，继续说：“你看过星星吗？我母亲说，一个人的心里若是牵挂着另一个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守护，看他哭，看他笑，看他吃饭睡觉，看他一天天的成长。”
凌夜轻笑一声，道：“天上那么多星星，怎么知道是哪一颗。”
“当然是最亮的那一颗啊！”半夏忽的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你看的时候要把眼纱摘下来，这样看得更清楚。”
凌夜笑着答应：“好，我知道了。”
半夏转头，看着他被遮住的朦胧的眸子，问道：“你眼睛明明看得见，为什么一直戴着眼纱呢？”
凌夜也转过头，透过银纱看着眼前的小狐狸，她的眼睛那么火热，烫的人心里滋啦啦响；她的笑容那么温暖，像寒宫里烧得通红的炉火，映得人脸颊绯红。
狐狸的眼睛是会让人迷失心智的。他不敢再看，强迫自己偏过头，笑着说：“因为眼睛不会撒谎，它会把心事全都说出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半夏撇撇嘴，“那你应该直接把它挖出来，一了百了，多省事儿。”
凌夜被他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摇头轻笑，虽也是一脸无奈，但笑容确实明亮了几分，“本来是想说个比你惨的故事安慰一下你的，没想到却反过来被你安慰。多谢了。”
半夏眨巴眨巴眼睛，掌心向上朝凌夜伸手：“谢礼呢？”
凌夜指着地上黑色的半人高的羽毛。说道：“你已经拔了我家蛊雕的尾羽，还想要什么谢礼？”
“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我要这根破羽毛干什——”
啪啦一声，整整五条大青鱼从天上掉下来，砸到半夏身前不远处。
“啊——呀——”半夏吃了一惊，抬头看见蛊雕在头顶盘旋。
凌夜指着地上的青鱼，说道：“还有几条大青鱼。这回够了吧！”
半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脸上的肌肉直抽抽，“够了，够了。谢——谢，谢谢雕哥。”
半夏看见蛊雕心里就犯怵，赶紧叫了九烨往回走，“九烨，把这几条鱼拿着，回家做鱼脍！”
当天晚上，凌夜摘下眼纱，琥珀色的瞳孔像是金色的月亮，抬头望着星辰夜空，浩瀚银河。他突然间觉得，每个人不过是这星辰大海中渺小的一个罢了。
许久，他找到了最亮的那一颗。
谢谢你，小狐狸，真的谢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