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拥挤在四方城门处的永新城民也渐渐安定下来。人们抬眼望向头顶,只见一颗璀璨夺目的明星冒着流火挂在上空,近旁则围绕着一圈暗流涌动的煞气。
“仙人来了!”
“仙人终于来做法了!我们有救了!”
“哎怎么才来呢,我家都被井里那团黑烟搅合得全是瘴气……”
“谁看见我家孩子了!”
……
在永新城人错落而交杂着各类情绪的呼喊声中,王右文立在潘长霖不远处,知道他以自身灵台为诱饵,远看去或许会觉得是煞气被他示现在外的灵台之火慢慢消解了,但每一声灵台破裂的脆响都提醒着右文,煞气是被潘长霖故意引进了体内。
终于,凝结在空中的煞气只剩下最后一团,而附着在潘长霖体外的灵火也奄奄只有一息了。又一声玉石崩碎的响声传来,仅存不多的煞气向潘长霖发起了最后的攻势。
薄薄的一层灵火义无反顾地迎上前去,和最初时一样,煞气看似被晶莹剔透的火光冲散了阵势,但王右文有坤行无任珰在身,透过甄姑娘的法力,能清晰感受到潘长霖是以肉身炉鼎为囚牢,将地面上、包括深藏在人群中的煞气都诱导出来,通通镇压到了体内。
煞气耗尽,灵火渐隐,潘长霖复又显现在右文的视界中。
吞噬了煞气的潘长霖已是强弩之末。他暗淡却依旧清明的目光并未向右文看去,而是遍览四野——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曜日辉映,晴空万里。永新城内虽到处是动荡与混乱的痕迹,但正中官道上由王右文施法召唤出来的巨树一个个的枝繁叶茂,满溢着生机。人们已不比方才逃命时那样惊惶无措,虽然多数人仍沉浸在家园被侵毁的悲绪中,但物怪既已被自己拿捏稳当了,之后的事便顺其自然吧。
潘长霖如此想着,弯臂一扫,先是将全身上下的衣着整顿完好,原本残破的边边角角就又变得整齐无缺了,面目上沾染的土灰也被他施法抹去。而后再一摊手,淡青色的梁冠落在掌间。潘长霖稳稳重重地把梁冠扶在头上,整个人便和他第一步踏进泉州嘉荫城时别无二致了。
潘长霖接着从袖囊中取出一盒缠着封布的丹匣。王右文目力尚可,瞧清楚了匣盒子的封条上用红笔写着一个“禁”字。
匣盒打开后,其中有一粒赤红色的丹药。
潘长霖并不犹豫,张口闭口间便将药丸吞进嘴里。
远望天边,潘长霖双手负在身后,朗声念道:
“余生则大梁兮,死则东洲。
“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余之浩气兮,化为风霆;
“余之精魂兮,变为日星。
“尚足留纲常于万祀兮,垂节义于千龄!”
言毕,一阵清风扫过,潘长霖整个人像流沙一般消融开来,最后化成一粒粒微尘,在热绒绒的日光里飘零回旋,而后渐渐消散于天地。
王右文腕上的黑色镯子微一晃动,“王中孚”的幻象便被她卸下来。
回想从一开始在天芒书院与封霍交恶,到自己初入嘉荫城探查底细,再到与潘长霖一同辗转往永新城这处收拾残局,自己越到后来越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以致她这一路来所行之事、所谋之局都不能说是尽如人意。大多时候不过是漏中补缺,东墙砌好西墙倒,连累了不知多少凭白无辜之人。
王右文环顾四周,发现潘长霖临死前托付给她的《六阳真经》与延吉正名剑仍飘荡在空中,于是伸手将这两样东西收进袖囊,踩着山河图徐徐落入封家的内宅。
站稳脚跟后,王右文又将《六阳真经》翻出来,右手手腕的白色镯子噔地一响,经书的字迹登时熟稔于心。王右文衬着甄姑娘的法力,将《六阳真经》前后阅览了一遍,感叹道这本典籍比起万象山中的藏书着实差了太多,潘长霖竟还凭此为基底在善渊盟内谋得了一席之地,实在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回大忘川吧,按部就班地养炼出第一缕坤溟幽气、乾清灵气。
王右文如此想着,感受到太乙明神玉的能量仍稳稳当当地卧在体内,心里稍感安慰。
“高上仙,这边走……二弟……二弟他生前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和我们作别的……”
王右文准备呼唤书伯往回走时,正南方的垂花门外却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说是一高一矮,但其实是高的那人出奇的高,穿过垂门时须把整一个身子弓成“几”字形才进得来,衬得身旁之人顿时矮了半个身段。
从其声音判断,王右文知道低个头的人是之前与封连盛一起造访过内宅的封家大老爷,而在其身前先一步迈过门槛的高个子男人,右文一眼看去便心生警觉,只因这人给她的压迫感犹在潘长霖之上,且一进来内宅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把目光从王右文身上移开。
这封家大老爷携家带口本欲往永新城外逃命。堵在南门过了好一会,眼见天上极光闪耀,而地上原本滞散在各处废墟里的黑色瘴雾却不见踪影,于是便壮起胆子意图回宅邸里看看三儿子封霍到底怎么样了。
封家大大小小的人自然拉住大老爷不让回去。此时,恰好从城外飞来一位修士,直挺挺的身量足有十尺高,自称是封连盛的旧友,受其委托在城外一处小世界里炼丹,却突然感知到封连盛的气机消失不见,因此过来探个究竟。
封家人都知道封连盛封二爷游历天下,结交了许多来路各异的朋友。封大老爷听眼前这位高个子男人的话,像是说二弟已然遇害了,又见他如履平地般腾着云朵飞来城里面,便立即当他是最后的指望,央求他带自己回宅邸里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这位高个修士自称姓高,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散修。他飞临永新城时俯瞰城里城外的惨状,即知道是物怪降生了,可按说蓟州境内这样严重的灾祸,怎不见羚门修士的身影?而既然是物怪作祟,善渊盟那些好事者又去了哪里?更可疑的是,凭自己丹诀巅峰境的修为,为何封连盛死去许久他才将将感知到不对劲?
无论如何,高姓修士与封家大老爷果真在封氏宅邸不远处发现了封连盛的遗骸。脖颈处渗出来的血迹顺着锁骨沾红了外衫,槁白色的双颊在日朗风轻的当下吐露着一种庄重。高道人一眼便知,封连盛是死后被人安置在此处的。
封家大老爷哭得伤心欲绝,但这当中只有不到两成的眼泪鼻涕是为封连盛而落的——二弟既然死了,自己的三儿子、封家大房唯一可盼的血脉估计也没得指望了……
但封老爷仍怀着期待,三儿子封霍是在二弟的建议下,自己好不容易给塞进岁仓书院里,是学了一些仙家本事的,指不定在这场灾祸里能保住性命?
封老爷紧张地浑身犯怵,与高道人一同走进内宅后,咽着嗓子里说不清是痰还是鼻涕或是泪水的浊物,一颤一颤地径直往隔院跑,即不管北边石子路上站着的王右文、更顾不上去想高道人看向右文的神情中为何含带着警惕与敌意。
就在封家大老爷与王右文擦肩而过时,王右文冷不丁地出声道:“不用找了,封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