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充足的时间,以潘长霖的境界实力,剿灭四五个凡俗肉身化煞而成的物怪不过举手之劳。但物怪只是煞气之表,而非煞气之实。施法将物怪斩杀后,仍需按部就班、滴水不漏地确保周围人群当中是否还有其他被煞气感染了灵台的人。
通常而言,在俗世里降生的物怪一定会祸害另外两三个近身相伴的人。这也是善渊盟面对泉州嘉荫城的物怪,会一气派遣三十位修士的原因——哪怕是丹诀三重境的修为,一旦松懈了对物怪的封锁,放任它在人烟繁华之地出没,不逾一刻钟的时间便将有难以想象的后果。
潘长霖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想天下的同道中人,修练到离大成真人只差一步之遥者又能有多少?又有哪个像自己这般,时刻准备着要以命相搏,到头来只为了区区几个物怪?
想到此处,潘长霖从袖囊里掏出了一瓶丹药,取出两粒丹丸送进嘴里后,倦怠的双眼复又燃起明光,心中坚定一个主意:
永新城内,不能再死人了!
轰隆一声,西北方向的园林中有一缕无比阴煞的黑影炸散开来。又一头物怪降生了。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南方向的晶卵也裂开一条细缝,从中传出一声震天响的嘶吼。
好像世事偏要与他作对一般,潘长霖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新生的两只物怪顶着人形身躯,全身染了黑漆一般披戴着煞气,循着活人的味道分别往永新城的西门、北门飞速遁去。而被阻断在东向官道上的物怪,此刻也蹬着房梁改道奔向南门。外加上被王右文困锁在封家大宅里的这一只源头上的物怪,表面看起来服服帖帖,但只要有一丁点逃出生天的机会,整一个宅邸的煞气都会随它到别处肆虐。除此外,也不知还有多少个物怪这当口仍潜伏在哪些永新城人的灵台深处,只待潘长霖耗尽力气后便会化生为晶卵。
潘长霖缓缓闭上双眼,终于接受了之于眼前这局面而言,此时此刻的自己已然独力难支。
“王道友。”
王右文看不清潘长霖的表情,小心应道:“潘坛主请讲。”
潘长霖道:“此是危急存亡之秋了……”
王右文一语不发。潘长霖似乎忘了片刻前还与她针锋相对,越说越快:“王道友,善渊盟以剿除物怪为己任,美其名曰怯物怪、修大同、循圣道、正纲常。但善渊盟毕竟自号为盟,与大小道派不同,没那么多规矩,只有一条是定死的:做好了盟内事务,便能换取功法、丹药、修行指引等各式各样的奖赏……
“善渊盟在近两百年来广结善缘,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外人都道是因为物怪越来越多了,善渊盟占了天时……依我看,这话却没说在点子上。
“都说天下修士千千万,得道成仙的法门更是数不胜数。呵,说的容易,哪怕真有那么多的朗朗大道,九成九都被所谓的灵门五道四方碑牢牢握在手里。至于那千千万的小门小派,其中大多数人修练到半百岁数也不过是小三诀的境界。正所谓‘五十知天命’,小三诀就是这些人的命了。命既注定,欲念累累之人就找一处王国皇都,骗取一个国师的头衔;心意寡淡之人或随风漂泊、或隐居山林,自得其所倒也是好的……”
潘长霖的语气越平常,王右文便越不能踏实,眼看永新城内仍活动着三只煞意激荡的物怪,而四方城门的人流却久久不能疏通。王右文心想也不知二师兄收到信后究竟做了什么安排,为何还不见有人来?
潘长霖自顾自继续说着:“殊不知善渊盟真正发达的原因,正是因为给了千千万个出身平凡之人一条指望得上的道途。不论出身、不论禀赋、不论前科事迹,只要与善渊盟签下属约,完成盟内下派的指令,就有了继续修练的一切资本。
“可天底下又哪来那么多圣心泛滥之人,为了怯除物怪而不惜劳苦?不过都是凡人命操着仙门心,图一个仙道前程、尽己所能罢了……
“王道友,你我虽萍水之交,之前还稍有些龃龉,但值此一刻,城北、城西、城南这三处大门,还拥堵着许多未能逃命的凡人。请问你是否愿意拿自己的道途,去换他们的性命?”
潘长霖临空而立,说这话时仍未看向王右文,双手负在身后。
王右文似已意识到潘长霖心中的取舍之道,一时间不知作何答复。
潘长霖则自问自答了起来:“王道友,你身怀大传承、沾着大因果、行事却也有大问题。无论你怎样遮掩,这些事情我潘长霖还是能看得透的。
“我就不一样了。我出身东洲南境的广全门,师承阮清发,一脉单传到我这里,还没来得及收徒。我广全门传有中品灵器一件,由一十六柄道符组成,名叫作延吉正名剑。另有一门传承心法,叫作六阳真经,虽只能教人修行到小三诀,但毕竟是我恩师聚毕生心血写就的典籍。”
话说到这里,潘长霖身前显现出一十六张银纸黑墨的道符,和一本封面褪了色的线装书册,上面用普普通通的隶书写着“六阳真经”四字。两样东西浮空在潘长霖身旁,被他横手一推,便落在王右文胸前。
“王道友,有朝一日,还望你能替我广全门找一个传人,并将法器与典籍一并交付给他,自我以后,下一位广全门掌门人应是第四代了。”
说完,潘长霖更不犹豫,坦荡的目光迎上王右文复杂的神情,笑着抛下一句“多谢”,整个人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云层深处。
下一刻,潘长霖的神庭间迸出一绺果仁般大小的萤火,宝蓝色的火光如同清泉覆身一般,迅速而轻盈地包裹住潘长霖的身躯,又像盖在蜂剿外层的蜜浆一样挥发成点点滴滴的灵光倾洒下来。
王右文仰头注视着潘长霖,见他全身燃着青光,虽知道他要做的是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但仍抱着一丝希望轻声问道:“甄姑娘,潘坛主要施什么法?”
“他将自己的灵台点燃了,这样便能……”
话说到一半,王右文身下突然冲涌上来惊心骇目、磅礴无尽的煞气,长虹贯日般朝着潘长霖汇聚而去。
当潘长霖点燃眉宇间那一缕萤火之时,永新城四面八方的物怪不约而同停下了捕猎的脚步,仿佛它们之前追逐着的人群突然从珍馐美肴变成了难以下咽的糟糠。直到潘长霖的灵台之火燃遍全身,这些物怪终于忍不住直觉上的冲动,化形为凝实的煞气腾空而上,直冲着潘长霖飞去。
“以他的境界实力,灵力之充沛要远远大过永新城一城之和。点燃了自身灵台,便相当于放开对肉身炉鼎的庇护,把自己贡祭给物怪了……”
甄姑娘的声音从王右文腕上的白色镯子里透出来。而王右文也不知听懂了多少,一言不发立在山河云笈正元图之上,定定地望着如同恒心般璀璨的潘长霖。
煞气撞在潘长霖身上,立即被宝蓝色的灵火吸收进体内。临空百里之下的永新城,裹挟在物怪周围的煞气争相恐后地扑向潘长霖,而他一身的灵台之火仿佛地底深壑,灌进来的煞气怎样也填不满。
辰时的日头与潘长霖周身的辉光凝结在一处,王右文远看在眼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