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逸尘正盘算着如何才能避过法溟的探查给门派报信,却听法溟终于开口回复唐二道:“二城主说的有理。
“永新城一事究竟为了什么,恕贫僧无法据实相告。但对城内无辜受害的万众生灵,贫僧之罪,实在没有推脱的余地。”
法溟将锡杖平放在身旁,双手合十的一瞬间,空寂的气息如同永夜中的极光铺展开来,气场所到之处,万物皆随之静止不动。
眼前这位瘦如莲梗的僧人身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法力,但唐二与许逸尘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再能听他们调遣,只能如冬草一样静静地立在原地。
二人心中升起一道直觉:法溟所说,没有一个字是违心的。他真的要斩断自己的生机,为永新城中仍在上演的惨剧殉身。
槐树下的小和尚释迦却不再含着泪珠,而是端正虔诚地朝着法溟跪拜在地,不足密瓜大的脸蛋顶在合十的双手之上,默默诵念着经文。在场几人中,也只有他最能体会法溟的心念与苦衷。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可说的原因,佛门的一介高僧,要丧命于此处?
在唐二与许逸尘戒备的困惑中,法溟虽没有开口,却有一首佛谒从他瘦长的身骨中传来: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
再下一刻,唐二清晰无误地失却了法溟的灵机印记。
街亭四周静如横练。“通古寺的法溟上座圆寂了”的念头如惊天霹雳般炸开在唐许二人的心识中……
而就在唐二和许逸尘以为整件事就要糊里糊涂地结束时,绕在法溟颈间的因果空空链突然像干裂的枯叶被日光烤焦般咔咔作响,一缕生机随后涌进了法溟的灵台——
这位佛门大师……还没有踏上黄泉不归路!
可他刚刚的确是灵机殆尽、不存于世的死态,又为何如此轻易地回光返照了?
唐二和许逸尘的震惊与不解还未来得及消化,才回返到法溟灵台的一缕生机竟再次消亡于无形。
而后便是重复的景象——因果空空链一阵火灼般的焦响,法溟起死回生,顷刻间却又如枯槁般败落下去;因果空空链又起了反应,法溟又活了过来,紧接着再次死去……
整一副场景虽看起来略滑稽了些,但唐二与许逸尘是何等样人?不到片刻便悟出了法溟生死更迭连的真相——
法溟每一次身死,是真真正正地遁入了现世轮回之中。而他每一次重生到当下,则意味着他已然在红尘苦海中磨砺了一回,或许是数十年、或许是上百年,时间与空间在法溟“三界所有,惟识一心”的大无畏、大慈悲之间不再具有绝对的意义。
唐二瞬间意识到,自己方才竟还与此人强耍着话头上的机锋?可笑自己元婴三重境的修为,面对堪比渡劫巅峰境的法溟,却妄想以佛道两派不相为谋的一番话语喝退他?
许逸尘比唐二的境界稍稍高出一筹,眼见法溟以深窅无当的法力出生入死,内心的震撼只多不少。一道直觉隐隐在他心中升起,并在法溟第七十六回死而复生之后得到了印证——
只见法溟缓缓睁开双目,浑厚笃定的声音犹如趟过了千万遍黄泉却不染一丝尘污:
“永新城中,因物怪而死者共有七十六人。贫僧方才历经九百八十四年、共七十六次轮回转生,已助他们每一人求证了此生未能尽全的大小愿心,并超度他们往下一世去了。阿弥陀佛,耽误二城主和许长老这么久,贫僧实在过意不去。然出家之人,身无长物,二位若不嫌弃,还请得了空后来我西天通古寺中,贫僧当亲手奉上一瓶佛门净水,全当给二位赔罪了。”
说完,法溟盘坐着合礼一拜,身后不远处,小和尚释迦也跟着法溟屈身致意。随着法溟瘦长的身架欠向地面,街亭四周的景致不再飘忽不定,唐二与许逸尘则微一侧身避开法溟的歉礼,片刻也不耽搁向永新城投去了灵识通感。
城内此时的景况清晰无误地映照在二人的灵识当中,唐二当即锁定住王右文的所在,却又忽然一皱眉头;身旁的许逸尘看后,脸上更是蒙了一层阴晦的怅然,二话不说便化作一道玄光飞往永新城去。唐二深深望了一眼仍自盘坐在地上的法溟、与小跑着凑近他身前的释真,不再多想,一团水色云光从脚底生出,便也紧跟着许逸尘去往永新城。
……
……
不久前,王右文与潘长霖乘着山河云笈正元图,转瞬间便来到了永新城的上空。二人甫一露面,怎样也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
天上是乌云瘴气、煞风阴岚,地下是蛮烟流火、破屋残墟。从空中俯瞰下去,满城的狼藉就像乱蚁迁徙的阵势,东面城墙的碎石崩裂到西向极远处,城南污渠的脏物反被血水冲到了城北,火声与哭声像金刚石磨过玻璃一样撕裂在永新城的大街小巷。
一片混乱之间,两三个煞气淙淙的人形黑雾飞荡在永新城中,所到之处无不血光四溅、更有浑浊难堪的煞气如雪崩般从黑雾里头散落开来,如同经年不褪的墨汁一般将永新城成片成片地染成黑色。
王右文不忍心细看,只喃喃细语道:“怎么会这样……”便将目光抛向城南处的一座观园——这里正是蓟州封氏的宅邸所在:
青石板砖铺就的地面皴裂出一条条麻线般的细缝,垫在青砖底下的软土翻上来,连带着各式花草树木的根茎、乃至屋舍厅房的地基,都被颠覆在外。观园靠西的隔院里,院落主厅的屋顶被硬生生掀到了二里开外,四周的房梁仍坠着木屑与石碎,硝烟与煞气不由分说地掺杂在一处,漆黑色与死灰色的空气混同一体,令人望而却步。
一共有四具尸首横倒在院子里,其中一位明显穿着锦衣纨裤,现下却只有些零零碎碎的布料罩在身上,两只瞳目像死透了的鱼眼一样几近涌出眼眶,仿佛临死前遭受了无可想象的恐惧。
四具骸骨之间,一团流着浆状黑血的浓雾浮荡着。雾气中央,隐约可见一个赤条条的姑娘身影,怀抱着身躯蜷缩在当空。而黑雾之外,则是玄铁锁链铺就的网,经纬纵横间缠着一串串道符。
滔天的怨念从黑雾往外挥散,但受制于道符的禁锢,黑雾本身并没有什么动静。
“王齐贞……”
王右文喃喃念出了姑娘的名字,任由心底里的惘然与哀悯汨汨涛涛地流淌出来——一息、两息、三息——三息过后,王右文刹住全身上下的情绪,看向正审时度势的潘长霖道:“潘坛主,怎么做,你吩咐吧。”
潘长霖却不立即回话,而是先将永新城中的局面印刻在脑海里,再一摆手,轻点虚空召唤出六张传信灵牌,依次施法送了出去,才出声道:
“封家的隔院里,有一位我善渊盟的弟子,他将自己的先天灵机拆散成法力,画出的道符暂时封印住了物怪。麻烦你先去为他收个尸,转移到城外哪一处山岗间都行,事毕后我再去处理……”
王右文这才注意道,方才所见的四具尸身当中,有一位盘着太极髻的年轻男子,一身武服的打扮与另外三人相差甚远——原来是善渊盟的修士,或许就是最先传信给潘长霖的那一位也说不定,此刻却已没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