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许逸尘见唐二语气不善,又见法溟对因果空空链一事直言不讳,他虽不擅长处理这等局面,但也只好挡在唐二身前,面向法溟字斟句酌道:“法溟大师,你是否动用了因果空空链,将永新城的因果业律隔绝于世外,以致二城主和我的灵识通感皆被阻断在半道?”
未等法溟应答,唐二移步至许逸尘身旁,质问道:“和尚,我先撇开个人的师门缘法不论,单说永新城如今被物怪侵犯,你可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凭白丢了性命?”哼了一声,半是鄙夷半是谴责地道:“通古寺向来与世间道系不相为谋,看来情有可原。”
到了唐二、许逸尘这等境界,虽已不问红尘俗事,也早勘破了生死二字,但并不代表他们对现世的一切漠不关心。相反,修真人之谓“真”,讲的是“真如常在”的道理。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无为而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守本心不坠妄念,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而对于法溟将永新城的种种因果囚困起来,累得不知多少人命丧黄泉,无论是率性而动、不随浮沉的唐二,还是恪守礼法、慎以养德的许逸尘都无法接受,甚至觉得天下之大不韪莫过于此。
随在法溟身旁的小和尚似乎听不懂几人的谈话,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谁说话就看向谁,自己的嘴努得高高的,像有好多话憋在肚子里,但又不敢贸然说出来,也不知到底因为什么。
法溟阿弥陀佛道:“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世间灭。永新城,确实被贫僧隔绝了因果,此中一切罪障皆由贫僧一人承担。释真,你往后退,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惊慌,也不要说话。”
法溟说完,名叫释真的小和尚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踌躇不决,片刻后却还是乖乖地颠着步子跑到一丈远的地方,想了一会儿又往后退了一丈,扒在一株槐树旁,略带担忧地看着法溟。
只见法溟把手中的锡杖轻轻横置在身前,恭谨而慎重地从杖环之间抽出因果空空链,铁链与金环交错的声音叮铃咣啷地催醒了街亭四周的空气,日光照耀在锡杖与链条的交合处,金色与白色的反光将悬浮在空中的尘埃折射得一粒粒清晰可见。
法溟把因果空空链环绕在颈间,席地盘坐下来,左手杵着锡杖直立在身旁,右手持一个半手礼,开口说道:“二位说永新城内凭白死去了许多人,便请都算在贫僧的债上吧。”法溟缓闭双眼,竟开始低头默念起超度往生的经文——
他这副样子,难不成是要我们杀他偿命么!?
许逸尘面对法溟不敢妄动,身旁的唐二却朝前挪动了半步,不卑不亢道:“和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法溟叹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贫僧以因果空空链理清了永新城的种种业果,实在有我佛门非做不可的道理,却无法向二城主和许长老诉说明白。我佛慈悲,只愿二城主施以援手,助贫僧了结了此生业力,送贫僧往轮回中渡历苦海去吧。”
言毕,锡杖上的十二枚金环无风而动,砰砰梆梆地颤动着。与此同时,唐二与许逸尘顿觉得四周景象如绰绰烟云一般模糊起来,再看向戴着因果空空链的法溟,整个人点点滴滴却散发着真实无妄的气感。
这般感觉,就好像只有法溟不在了,周遭一切才能不那么飘渺难及。
许逸尘眉头微皱,上前一步,盯着法溟脖子上的因果空空链,灵识传音道:“唐道友,不过法溟这一关,看样子你我是到不了永新城了。”
可唐许二人没想到法溟竟能探听到许逸尘灵识中的言语——只听法溟平静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虽于理无亏、于心无愧,但永新城内颠沛流离,贫僧难辞其咎。如此深重的罪孽,还请二位将我就地正法,以慰苍生。再之后,永新城也好、白玉京也罢,二城主和许长老想去哪里,自可去得。”
不远处,释真小和尚听法溟竟是在自求了断,急得两窝眼泪在眼睛中不停打转,肉团似的小手捂在嘴上,显然未忘记法溟“不能说话”的嘱托。
唐二见法溟不知为何听得见许逸尘通过灵识传音给她的话语,索性不再和许逸尘多作商量,直面法溟道:“和尚,你别拿佛门理由给自己台阶下。你不动声色地切断永新城与外界的因果关联,到底因为什么?”
唐二的心思转得电光火石般快。她知道自家那位便宜小师叔在道门里牵连甚广,否则师尊和查师叔当年怎会谋划地如此仔细也要引她入道。而小师叔这次给门派来信说泉州出了些事故——偏巧她就在泉州遇见通古寺的上座法师,还拿着因果空空链专程而来。
这当中有太多莫名其妙的地方。唐二必须弄清楚通古寺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这其中有多少分关系到她那便宜师叔——也就是王右文身上。
见法溟闭眸不语,自顾自念着佛经,唐二便也不顾许逸尘投来的奉劝的眼光,直言道:“法溟和尚,你别觉得自己境界比我二人高了不止一截,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管你念的是哪家的佛,但你既来了东洲,又擅自动用了因果空空链,不消说羚门的两位灵碑司正与羊大圣本尊不会轻易放你回西天;往西去的一路上,还有善渊盟、天师道、清王宫等等势力,必要找你清算过去千万年间佛道两派的种种是非!你在此多停留一刻,便会连累你身后那位小和尚多担一份艰险!”
这一段话却是把许逸尘心里所想但不知如何言说的念头直白地铺展开了。但他有所不知,唐二的话里其实另藏着一层深意——
如果通古寺东游至此的目的果真与王右文相关,却也要掂量掂量,深藏在西天不知哪里的自家佛殿,受不受得住王右文三位师兄们的忿意?
法溟闻言,终于停下口中的念白,双眸像一片澄滢无垢的明镜,缓缓迎上唐二镇定自若的目光,却终究没有应答。
唐二见法溟仍稳稳地拦在路中央,四周景象依旧模糊难勘,知道他不愿轻易放自己与许逸尘出去,便严词厉色、吐字如芒道:“法溟大师,你既为通古寺三上座之一,也承认永新城如今血流成河的局面皆因为你使这因果空空链一手造成,又说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那我问你,你为何还要我们来正法你?你若真有这个心思,还请快快自行了断了,省得浪费许长老与我赶去永新城的时间。”
法溟深邃悠远的双目抬得更高了些,许逸尘则觉得唐二所言不免有失于体统。法溟所言“就地正法“云云,明显是为了拖延二人才编排出来的话。修行到法溟这等境界,少说也要上千年的苦练与沉淀,哪会三言两语之间就要以身殉道,还央求着别人送自己去轮回里往生呢?
只是唐二有一点说得不错,若法溟再拖上一时半会,师尊他老人家一定会察觉到端倪,届时有了师尊仰仗、又是在羚门的护地之上,便不怕他通古寺能掀起什么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