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子时。嘉荫城上空,挥散不去的浓雾如烧尽了的纸钱一般,黑黑杳杳地叠成一团,将头顶的弦月封禁在泉州的视界之外。
嘉荫城外,柳树林中,泉州王家第二房大爷、善渊盟三十六州部西北分坛右护法王磊——现下却伪装成一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屈背老头——正与眼前一位貌不出众的青年男子频频低语。
所谓的青年男子,即是同样以幻术示人的王右文。
“王家出什么事了?”王右文出声问道。
王磊双瞳无光,呆板道:“出物怪了。”
右文闻言便知不妥:“物怪是什么?”
王磊耷拉着头:“物怪,就是鬼。”
王右文心下大讶,“神鬼”一说一直是她修行以来想要弄明白的事情。同时她想到,俗世里对鬼的概念大多与鬼魂、鬼怪等相关,都是哪哪死了人,才说些鬼不鬼的话。
莫非王家有谁死了么?
想到此处,右文心里一个突兀,急忙问道:“你说王氏宅邸里出了物怪,而物怪既然就是鬼,意思是有谁死了么?快快说明白些。”
王磊一字一顿道:“鬼神,是阴阳之气。善渊盟第一代副盟主,朱晦庵,写《论衡》,里面说,气外无鬼神。所以,鬼不是人死之后的化身。鬼,是阴气逆物而归。阴气逆物而归,是煞气。所以鬼,是煞气。”
贾婆婆以玄器法身示人,许多效用只能借助右文的法力来催动,不能施展出其原有的实力,以致于被她摄住心神的王磊说起话来坑坑巴巴的。
好在右文已读过不少典籍,明白所谓阴阳之气,泛指世间不同状态的事物本相。
比如阳气,可以是清气、灵气,或在俗世里也颇为常见的正气、义气等等;而阴气,则是指浊气、幽气,亦或者她体内的少阴真气,因为本性属阴,所以皆可统称为阴气。
所谓阴气逆物而归,是说阴气的积累已然超过了事物所能承受的极限,质变而生出了鬼。
至于煞气的“煞”,则是对“程度之深”的形容,好比书馆里一些小品桥段,会用到“羞煞人了”类似的语句,便是这个意思。
王右文听了王磊的话,联想到崔氏提及的有关六奶奶的事件,心里已有了大概的估计,追问道:“是不是王齐贞她娘染上了物怪?”
右文话音刚落,王磊两片嘴唇就应声止不住地颤抖,另有四、五条青筋攀附在他脖颈间,显然是被什么东西遏住了喉咙,竟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声来。
“这是善渊盟的手段,涉及到紧要的事便说不出话来……”贾婆婆解释道。
右文只想从王磊这边翘取一些信息,并不愿拖累他在善渊盟里的道途,听了贾婆婆的话后便不再逼问。不到片刻,王磊的神情便又平静地呆滞下来,静候王右文的问题。
同时,衣袋里的山河云笈正元图微微一热,书伯紧接着贾婆婆说道:“煞气实乃俗世里最常见的阴气之一。哪里发生了不如人意的事情,多少都会滋生些煞气。若是严重到了化生出物怪的程度,便不得不动用些非常的手段了。”
右文叹道:“什么非常的手段?”
书伯:“物怪一旦降生,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吞尽天地阳气,这当中即包括了花草树木,以及凡俗众生、甚至修行者的先天灵机。若想将其彻底铲除,须得把它吸纳的所有煞气尽数扫荡干净,这里有两点难处。
“其一,物怪虽毫无灵光、也没有意识,但却会本能地吞噬人的先天灵机以延续生命。因此无论如何,若真有物怪化生,就一定有人会死。民间将鬼与死人联系起来,便是因为这个了。”若要彻底铲除物怪,不仅得连带着事主的肉身一起剿灭干净,还得弄清楚他为何会积攒这么多的怨念……”
右文闻言神情一暗,知道若真是王齐贞的母亲因煞气过重沾染了物怪,恐怕已在劫难逃了。
书伯继续道:“其二,煞气通常是由人的贪念、悲愤、哀怨等情绪催生而来。所以物怪诞生之后,为了截取更多的怨念,会在啃食完事主的先天灵机后,将其肉身炉鼎改造成滋养煞气的源泉。而凡尘俗子本就没什么防身的办法,尤其是那些心里本就积攒着怨恨的人,若再与物怪照过一面,几乎不可能逃过物怪的侵染。”
因此在降生之初便会侵染每一个所见之人的灵台,并在合适的时机转附到另一人身上。而凡尘俗子本就没什么防身的办法,所以每逢物怪化身,几乎每一个与它照过面的人都要遭殃……”
右文心里倍感焦灼,却只好继续问道:“那该怎么办?”
书伯显是不愿继续说下去,但面前王磊却磕绊着接话道:“善渊盟,有办法……或者,全部,杀死……”
右文惊道:“怎么能全杀死!”
王磊道:“物怪,擅长潜伏,如果放过,以后重生,还会继续祸害……已经,被物怪夺走肉身的,必须,就地正法。”
闻及“就地正法”四字,王右文眉宇间闪过一丝狠厉。缓了片刻,她心里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不再和王磊多说。打发王磊往嘉荫城回去后,右文独自一人坐在柳树林里沉思不语。
……
破晓时分,嘉荫城上空仍是密云遍布,黑压压的天穹仿佛一块干不透的墨斑,不留情面地遮掩住日头初升的势态。即便如此,云层深处却不像要下雨的模样,城里城外更是不见一丝微风,正如此时王右文的心境,尽管有再多的风浪,也只能往心底更深处压着。
王家宅邸“玉林园”内,一位背负两尺法剑、头戴青丝纶巾,容情严峻的壮年修士正沿着东侧游廊往不远处的跨院走。
修士忽地止住脚步,灵识中传来上峰的指令:“季护法,速来东厢房内。”
起一个法诀,修士脚缠劲风,只踏出一步,面前已是东厢房的门扉,还未来得及推门,便听房间里传出两句低沉的喝令:
“王东发,事关嘉荫城上万户人口,我本无需向你解释什么。王齐贞不能走,以她如今的样子也走不了。还有她家一父一母与那个丫鬟,都必须锁在你的宅子里。你若听我的,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若不听我的……”
“哎哟上仙,道理我都懂得……只是泉州上下都知道,家里今天有新娘子出嫁去蓟州……要不……您好歹让我把花轿的队伍发出城去,免得……免得让人说闲话……”被唤作王东发的人颤声回应道。
“吱呀”一声,季护法推开东厢房的房门,也不管跪在地上的人,径直向面前一位身穿青色圆领袍、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男子恭谨一礼,道:“坛主。”
屈膝跪着的那人正是王家大老爷王东发。他正一脸惶恐地找着说辞,忽见房门开出一道口子,走进一位气质尚佳的青壮人士——原来是那封家的东床快婿、封氏嫡长女的相公,季方适。王东发立即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心里暗暗骂道:
不过懂些法术,有什么了不起!我将六房的女儿嫁去封家后,本该比这小子高一辈,如今竟还得跪着听他说话!这些臭不要脸的,一来我家就指指点点,不就是六房的婆子患了疯狗病、身上长了黑疮么,实在不行,瞒着埋了就是。关她女儿什么事,还不让嫁人?可知这丫头成亲一事,在我往东发这儿比天还大!毕竟……蓟州已将六千两黄金送到我府上了……
想到此处,王东发像蹲在茅坑里把脸当作屁股样得瑟地暗笑道:哼,还好我机灵,早料到有什么不妥,半个月前已把人送出城去了!还妄称什么上仙,我呸!连我这点心计都看不透……等丫头到了封家,就是他们的事了,再和我没什么关系!
如此想着,王东发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