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像一张黄饼,被白云拥着,拍在三十六州越见燥热的夏空。镇龙岗的山脉如牛群马背一般起伏不止,在日光照耀下泛着黄朗朗的光。
按民间的年历,今日是五月最后一日。
大忘川,草园。
万象山的意识空间中,王右文揎拳舞袖,神情不定。至暗无明的身周,湛蓝色的荧光凝聚成九团光云,围绕着右文穿行不迭。
大约十寸开外,另有一团不成形状、朦朦胧胧的光斑,似被右文恣意而舞的动势所吸引,正缓缓向她聚拢过来。
此时的右文浑然无知,自顾自随性舞动,忽觉得肉身所及不过方寸之间的天地,实在不够畅快,恨不得将双臂延展出无穷距离,能摸得到海角天涯才好。
一念即起,散落在不远处的光点似有所感,接二连三朝右文齐聚而来,不过两三刻的时间,第十团光云已然成形。仿如福至心灵一般,右文体内的少阴真气也同时分作十道气息,瞬间抵至双手十指的指尖。
万象山外,大忘川中,甄姑娘身穿海棠式软缎衫,一溜青绿色的长裙顺到脚踝,揣着一捆道士常服,与穿着棕红色大褂的贾婆婆并肩而行。
一老一少循着路子来到草园外,在夹道两边的石榴花旁瞧见了书伯的身影——天青色绸衣贯身,黯蓝色的织带围在腰间,一如往常那般沉稳可靠。
三人会和后,霸先生奉上早备好了的香茶,从甄姑娘手中接过衣物,背身向正屋走去。
片刻后,正屋的房门敞开一道口子,从中走出一个俊逸非凡的少女,青玄色道服贯身,英气外现、神意内敛。
年轻的道士头绾银簪,两袖清风,身量比起同龄人而言略微修长一点——正是刚刚结束了法诀修练的王右文。
右文信步走向书伯、甄姑娘与贾婆婆。临近了,双袖一甩,作辑道:“多谢你们陪我走这一遭了。”
对面三人相视一笑。贾婆婆赶忙扶起右文,自卖自夸道:“这道服可真合身,有模有样的……”
或是因着修为有所小成的关系,也或者是人靠衣装的缘故,此时的右文相比一年前的她已有不少变化。尤其在气质方面,多了两分沉稳、坚毅,少了三分桀骜与孤僻。如今穿上贾婆婆与甄姑娘为她量身定做的道袍,更添几分涵养雅风之姿态。
王右文开朗道:“这道袍穿起来确实舒服,果然是贾婆婆和甄姑娘的绣作。既给了我,可别想拿回去了。我不跟你们客气的。”
甄姑娘拍手道:“好噢!文姐姐喜欢的话,我跟婆婆再做七、八套给你,轮番换着穿。”
王右文微微一笑:“等解决了泉州的事情,我打算在大忘川闭一阵子关,倒是用不了那么多衣裳。”
书伯上前一步道:“右文姑娘,泉州方面你不必太担心了,我们几人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甄姑娘一叠说道:“就是就是。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没见识过结亲的场面呢……为什么男的和女的要成亲呀?”
右文闻言回想起王氏,淡淡道:“这次去正好瞧一瞧,天底下的婚事可以荒唐到什么地步……”叹一口气,又探问道:“就不必让童哥跟着去了吧?”
书伯应道:“你即已有青阳澄罗水在身,童哥这次就不过来了。为防被探查出端倪,我们三人也最好以法器的面貌跟在你身旁。只是凭你现在的修为,还无法催动我们的法力……”
贾婆婆接话道:“我们换形为法器后,台面上和我们说话也不妥当,如果是当着别人的面,更需要一个传话的法子……”
说着,把甄姑娘推到右文面前,道:“右文姑娘,我和甄姑娘乃是一体两面、同生共存的玄器真灵,本体法身叫做坤行无衽珰。婆婆我最擅长变戏法,只要是意念中想象得到的,无论是人、事、或是什么心思和情绪,都能让我幻化出来。”
甄姑娘仰着脸,脆脆地道:“还有我呢文姐姐,天底下那些故弄玄虚的事物,我一下子就能辨别明白……呃……另外还有些厉害的地方,我说不太清楚……反正,我的作用可大咧!”
贾婆婆道:“待会我们俩换成法身的面目,你带在身上,有什么要对我们三人说的话,只管在心里念叨就行,甄姑娘都能妥妥当当地转介过来。”
书伯见贾婆婆、甄姑娘对右文坦诚相告,便也上前一步,开诚布公道:“右文姑娘,我的本体法身乃是山河云笈正元图,自真灵出世以来,所掌握的妙法不一而足。你可自行体会一番,诚需我的场合,不必客气。”
说罢,自下而上卷起一阵烟雾,整个人竟变成一个戗金螺钿的卷轴,凌空展开半尺不到,只见露出来的画卷部分铺张炫目、奇光异彩,上面绘着山川河流、高原低谷、虹云浅雾,其中更有花鸟鱼虫等等活物,俱是栩栩如生的姿态。
贾婆婆、甄姑娘见书伯以本体法器的面貌示人,也跟着摇身一变,一黑一白两只绞丝手镯便凭空显现在右文面前。左边,漆黑无光的镯子隐隐透着股如梦似幻的怅惋之情,若非右边白色的手镯向外散发出一层真实无妄的气感,修为浅薄之人单单看上一眼那黑色的镯子,便可能堕入幻境、无法自拔了。
右文立正身子,再一次向书伯、贾婆婆与甄姑娘作辑道谢,恭敬着将悬浮在半空的山河云笈正元图收进道袍,又郑重接过坤行无衽珰,一左一右分戴在双手手腕,而后大袖一甩,容情肃正道:“书伯。”
脚下立时有云雾缭绕,耳畔则传来一声应答:“右文姑娘请吩咐。”
“我们去泉州,将这段糊涂姻缘做一个了断!”
书伯道一声“善”,右文旋即被一团云雾攀附住身躯。再下一刻,云消雾散,草园前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
……
泉州首府,嘉荫城,外郊农田
六月初一,日升中天,王氏名下的农田里,放眼望去满是翻滚的稻浪。十数个蒙着汗巾的耕夫在田里劳作,未及学龄的孩子们成群结伴在田头捉蜻蜓玩。
“王宝旦、王牛生、王大虎、王小棒,你们娘喊你们回家吃饭了!”
粗犷的吆喝声穿过稻田的一片片金波,四个未满六岁的孩子从稻谷丛中露出头来,当中有一个两颊赘着肥肉的小胖墩,哼唧道:“走了,走了,回去吃完饭再来玩!”
“王宝旦你可说好了,下午你不来的话,我只当你怕了我的霹雳天狼!”
另一边,刺溜着鼻涕的瘦猴一般的孩子站起身来,将手中一只摇头摆尾的蛐蛐塞进身旁孩子的烟盒里,对王宝旦说道:“我看你就是不想来了吧!咱们还是先比完,定个输赢!”
王宝旦紧忙掏出一个空瓶子,将自家看起来略有些萎靡的蛐蛐装进里面,逞强道:“这可是齐贞姐姐给我抓的威猛大将军!我还能怕你么!你上次不还输给齐贞姐姐了!”
王宝旦身后,另有一个比众人矮了一截的平头儿郎,听了王宝旦的话后笑道:“你倒是会沾光。齐贞姐姐帮你抓的蔫屁小将军,和她自己的蛐蛐儿又不是一个,我们斗不过她,却能比得过你!”
“王宝旦、王牛生、王大虎、王小棒,快回去吃饭了!”
又一声吆喝传来,四人不敢耽搁,各自喊了些撑气场的话,便往自己家跑了。
王宝旦嘭的撞进家门,嚎啕着委屈道:“娘!齐贞姐姐明天出嫁去了,你帮我把她的蛐蛐儿要过来好不好!你帮我要好不好!”
说着,啪唧一个巴掌竟落在自己屁股上。
“没看见有客人么!莽撞来莽撞去,还不快点来吃饭!整天就知道斗蛐蛐斗蛐蛐的……齐贞小姐不还送了你一沓子的宣纸和笔帖么,怎么没见你碰过?好赖也给你买齐书具了,下午不许出去!在家好生呆着学字!”
只见一个腰系围裙、头缠发带的黑壮妇人快步走向王宝旦身前,一把夺过孩子手中装着蛐蛐的玻璃瓶,碎碎念道:“家里就这么一个玻璃瓶子,你就好往里装一些腌臜东西,昨天是兜虫、今天是蛐蛐,真是愁死人了!”
王宝旦正欲和母亲辩解,却瞧见不怎么宽敞的屋子里坐着一位年纪轻轻的道士,两弯俊雅的吊梢眉搭在一双清亮的眸子上,衬着干净整齐的道服,虽还不及丰姿雅量的程度,但却给人一种言出惬当、担得起信赖的感觉——正是从大忘川而来的王右文。